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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养女的两个父亲,一个生父,一个养父,都死在63号。我死了一个老刘,实际上也 死了我自己。至今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活在世上。你说说,我为什么还活在世上?

***死,是留下许多问号的一片空白。***

永恒的怀念

1968年54岁 女   K市K区某中学教师

我就是你听说的那个“给死人送钱的女人”。我的全部痛苦都在这句话上。你看我现在 很平静了,是不是?可是这句话是我的一个万丈深渊,我一碰上它就陷下去,很深很深地陷 下去。

我丈夫是六九年十二月十七日死的。死在63号里。我从来没去过63号,后来知道那里 的厉害了,好几个工程师都死在里边。但你要认识老钱——我丈夫,就知道他不是招灾惹祸 那种人;他在这个厂里干了二十年的供应管理,连家里用个螺丝钉也不从厂子里拿。为什么 非叫他死不可?而且是活活把他吊打死的?

我和他从小认识,他脾气有点暴躁,可人正直,埋头工作,我们生活得清贫但是很骨 气。他一直是个小业务干部,七品小官也没当过,我一直是个普通教师。我们有五个孩子, 对孩子搞智力投资,所有收入都花在孩子身上,送他们都上了大学。“文革”抄家时,我家 最穷,挖墙刨地也找不出值钱的东西来。箱子里一半是空的,存折上只有一百多块钱。只有 一把破旧的西餐刀,被他们当做匕首拿去展览做为老钱的罪证。

老钱的罪名,说是参加刘工程师家的“裴多菲俱乐部”。要是听他们说,刘工程师家真 好像有个暗藏的搞破坏的组织,其实哪里是那样,我也常去那儿玩呀。

解放初期,这儿都是大水洼。范旭东、侯德榜为了把厂子搞起来,气魄很大,凡是燕京 大学、复旦大学和南开大学毕业生前三名的,都要。还用高薪聘请各种技术专家。一时人才 云集,周总理还说这里是“技术篓子”呢!这些高级人才都住在“新村”,一片整齐的小房 小院。那时没有娱乐场所,知识分子总要精神来点享受,怎么办呢?刘工程师夫妇好玩,好 客,房子又富裕,大家就常到他家聚会。唱戏,打牌,可是从不来钱的。大家互相记住生 日,逢到谁生日,或过年过节,就备带一点菜凑在一起玩玩,关系都非常融洽。我家不住在 “新村”,住“三角地”,可老钱喜欢京剧,唱小生,唱周渝,胡琴拉得不错,我唱程派, 刘工程师夫妇也好唱,就常去凑一台戏唱唱。就这么简单。但是这些知识分子大都出身差 些,早就被注意上了。记得我们一起聚会时,新村的街道代表曾经爬上树往屋里看,当时我 们以为他是想看热闹呢。我家的小儿子喜欢玩无线电,房上总扯些天线,有一次街道代表和 民警忽然来我家,说为了安全查电路。后来搞“裴多菲俱乐部”说要找电台,找到电台后就 去北京向毛主席报喜,我才明白我们一直是被注意对象。这我就非常后怕——我女婿从朝鲜 战场曾经带回一点美军的电器零件,小耳机什么的,后来全被我那喜欢无线电的小儿子去新 疆上学时带走了。如果没带走,大事了,证据确凿,肯定电台就在我家了。我家非全给弄死 不可,那时想起来后怕的事真不少。

清队开始时,老钱为这事受审查,可他属于“走读”的,每天晚上可以回家住。一天突 然他没回来,等到夜里十二点多,我就犯嘀咕了,跑到外边黑灯瞎火转了几圈,还是不见人 影。一点多时,砰砰砸门,厂里来帮人闯进门就抄家。我问:“老钱怎么没回来?”他们 说:“暂时不回来了。”从此,我就再没见过他。他那天早晨离开家去到厂子时,那样子太 平常了,可就这么平平常常走了,没有生离死别,但一去就算完了。怎么人这么容易就完了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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