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不成理由!”他的心脏怦然一跳,忍不住冲口而出:“真正的理由是,我根本 没想到嫣然,我一下班,就……”“凌康,”她轻柔的打断了他的话头,就像以往很多次紧 要关头,她都会及时打断他一样。“请你把钢琴边那杯茶递给我好不好?我渴了。”他咬住 嘴唇,咽住了要说的话,走过去拿了茶,递到她手中。她紧握着茶杯,迭着腿,把茶杯放在 膝上。她那秀气的手指,几乎是半透明的,玻璃杯里碧绿的茶,透过杯子,把她的手指都映 成了淡绿色,像玉,像翡翠。她啜了一口茶,再倾听着。“几点了?”她问。“差五分六 点。”他看看表,站起来打开了室内的灯。灯光下,她坐在那儿,一袭淡紫色的衣衫,领子 上系着白色的小结。她看起来真像幅画!
“姐姐五点钟就下班了。”她不安的蠕动了一下身子。“可能挤不上公共汽车。”“巧 眉!”他喊了一声。“你不能永远这样依恋嫣然,你好像害了——相思病似的!你应该出去 走走,到海边去晒晒太阳,星期天我带你去海滨浴场晒太阳好不好?”
“如果下雨呢?”她微笑的问。
“如果下雨,”他有力的说:“我就带你去淋淋雨!在雨里散步,也很有情调的,你信 不信?”
“我信。”她唇边漾开一个很动人很诚挚的笑。“你有没有和姐姐在雨里散过步?”她 轻声而温柔的问。
“我……”他怔住,瞪着她,几乎有些生气。可是,她那样柔美,那样纯真,那样温柔 和宁静……他简直无法和她生气!“我没有。”他闷声说。
“那么,何不从今晚开始?和她去雨里散散步?”她说,一副心无城府,纤尘不染的模 样。
“我告诉你,巧眉,”他忍无可忍,急促的说:“如果我要和嫣然去雨里散步,五年前 我就可以和她去了!你懂了吗?”
一阵寂静。她脸上掠过一抹惊惶,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她的眉头又轻轻蹙拢,嘴角微微 痉挛了一下,她张开嘴,吸了口气,几乎是痛苦的问:“五年?我们认识你已经五年了吗?”
哦,是的,五年!凌康苦恼的想着。五年是很长的岁月!他不自禁的回忆起第一次见到 嫣然的情形,一年级的新生,头发还是短短的,唇角有两个小涡儿,不笑也像在笑,但是, 笑容里总带那么几分无奈。或者,就是这点儿说不出来的“无奈”打动了凌康。那时,凌康 在学校里办壁报,演话剧,参加辩论比赛,办活动,开舞会……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环绕 在他身边由他挑选的女孩起码有一打。凌康知道自己的条件优厚,知道自己被女同学欢迎, 也知道嫣然注意到了他,几乎所有的新生都注意了他。
说实话,那时凌康交女朋友都没有认真过,大概他太顺利了,太没碰过钉子,使他对女 孩子都是游戏态度。他很高傲,很自信,很坚强,他不让自己陷进去。对嫣然,他确实动过 心,真正的动过心。他带她参加舞会,第一次和她跳贴面舞,她的清雅飘逸,灵秀妩媚就使 他怦然心跳。第一次带她看电影,他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她居然惊悸得手指冰凉……她那 么纯,那个一年级的小女生。真的,嫣然确实吸引了他。假如——假如嫣然不那么快就把他 带回家,那么快就让他见到她的家人,他和嫣然一定会继续发展下去。可是,嫣然做错了, 或者做对了,他无法判定这对与错。嫣然把他带回家,让他见到了巧眉。第一次见到巧眉, 他就知道他完了!他和嫣然之间也完了。那时巧眉才十六岁。一个十六岁,双目失明的小女 孩,怎么会有这么巨大的牵引和震撼力,让他迷失了如此之久?
那晚,巧眉也在弹钢琴。乌黑的长发直垂腰际,皮肤白嫩得像掐得出水来,秀气的眉毛 下,是对迷栽陨蒙的大眼睛。他这一生从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睛!这样美丽的双眸居然看 不见东西,他那怜惜的情绪就彻底的占据了他整个心灵,抽痛他每根神经。但是,那孩子并 不悲叹什么,并不怨天尤人。她很可爱的微笑着,很可爱的弹着琴,很可爱的问他一些细细 碎碎的小问题:“你念大传系?什么叫大传?”
“你是不是很高?我觉得你的声音在我头顶上飘。”
“你喜欢钢琴吗?你一定会唱歌!”
那晚的他必然忘形。他记得自己为她唱了歌,一支又一支,从民谣到西洋歌曲。她侧耳 倾听的样子可爱得像个梦。他完了!他被捕捉了,被无心的捕捉了!无心,确实无心,这孩 子经过了五年,二十一岁了。你不能说二十一岁的少女还不解风情?但是,她仍然对他若似 无情,若似无意,若似无心。这种无情、无意、无心的情形几乎要让他发疯了。这些年来, 他一直在告诉自己:等她长大!等她长大!多么苦恼的等待!多么费心的安排哪!
五年来,他让自己和卫家保持来往,逐渐成为卫家的一员,兰婷和仰贤待他如同待自己 的儿子。卫氏夫妇都不问什么,不说什么,只是安详的接待他,自然的接待他,让他在卫家 的大门中出出入入。他始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伤害过嫣然,嫣然太聪明了,太敏锐了。没有 几天,她就把他看透了。嫣然悄悄的避开,不落痕迹的把自己放在一个超然的地位。她和他 依旧有说有笑,有来有往。说的是巧眉,谈的是巧眉。
而巧眉,巧眉隐藏在一片轻烟轻雾中,让他把握不住,让他焦灼苦恼,让他抓不住也看 不清。
“你在想什么?”巧眉忽然打破了沉寂。“你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了。”“想……这五 年!”他喟叹着。“时间很快,是不是?你从小女孩变成大人了。”“你从学生变成编辑 了。”她说。“可惜,我看不到你编辑的杂志。但是,姐姐把里面的小说念给我听过,她说 你的选材都很好。”“她说?”凌康咬咬嘴唇。“你认为呢?你没意见吗?你没有自己的思 想吗?”“我……”她嗫嚅着。“我是不太懂的。你知道,我几乎是很无知的。例如,有篇 文章写云的颜色,写清晨的彩霞,我知道很美,可是,我就是无法具体抓住那种变幻的色 彩,我对颜色几乎已经忘光了。”
“哦!”他心中抽搐了一下。没有颜色的世界是什么世界?没有光线的世界是什么世 界?他心痛的伸出手去,把手忘形的压在她的手上。她被这突然的接触吓得直跳起来,手中 的茶溅了出来,溅得她和他满手都是。他慌忙从她手中取掉杯子,抓起一张化妆纸擦拭她手 背上的手,她很快的缩回了手,把手藏在身子背后,急促的说:“以后不要这样!请你!”
“不要怎样?”他恼怒起来。对自己生气,对她生气,对这五年的时间生气。他忽然觉 得,他非要表白心事不可,他非要征服她不可。他今晚再不说清楚,他会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