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所有资源 » 文学经典 » 当代小说 » 1934年的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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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氏干瘦细长的双脚钉在一片清冷浑浊的水稻田里一动不动。那是关于初春和农妇的画 面。蒋氏满面泥垢,双颧突出,垂下头去听腹中婴儿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像一座荒山,被男 人砍伐后种上一棵又一棵儿女树。她听见婴儿的声音仿佛是风吹动她,吹动一座荒山。

  在我的枫杨树老家,春日来得很早,原白色的阳光随丘陵地带曲折流淌,一点档地温暖 了水田里的一群长工。祖母蒋氏是财东陈文治家独特的女长工。女长工终日泡在陈文治家绵 延十几里的水田中,插下了起码一万株稻秧。她时刻感觉到东北坡地黑砖楼的存在,她的后 背有一小片被染黑的阳光起伏跌宕。站立在远处黑砖楼上的人影就是陈文治。他从一架日本 望远镜里望见了蒋氏。蒋氏在那年初春就穿着红布圆肚兜,后面露出男人般瘦精精的背脊。 背脊上有一种持久的温暖的雾霭散起来,远景模糊,陈文治不停地用衣袖擦拭望远镜镜片。 女长工动作奇丽,凭借她的长胳膊长腿把秧子天马行空般插,插得赏心悦目。陈文治惊叹于 蒋氏的做田功夫,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黑砖楼上窥视蒋氏的一举一动,苍白的刀条脸上漾 满了痴迷的神色。正午过后蒋氏绰出水田,她将布褂胡乱披上肩背,手持两把滴水的秧子, 在长工群中甩搭甩搭地走,她的红布兜有力地鼓起,即使是在望远镜里,财东陈文治也看出 来蒋氏怀孕了。

  我祖上的女人都极善生养。一九三四年祖母蒋氏又一次怀孕了。我父亲正渴望出世,而 我伏在历史的另一侧洞口朝他们张望。这就是人类的锁链披挂在我身上的形式。

  我对于枫杨树乡村早年生活的想象中,总是矗立着那座黑砖楼。黑砖楼是否存在并无意 义,重要的是它已经成为一种沉默的象征,伴随祖母蒋氏出现,或者说黑砖楼只是祖母蒋氏 给我的一块布景,诱发我的瑰丽的想象力。

  所有见过蒋氏的陈姓遗老都告诉我,她是一个丑女人。她没有那种红布圆肚兜,她没有 农妇顶起红布圆肚兜的乳房。

  祖父陈宝年十八岁娶了蒋家圩这个长脚女人。他们拜天地结亲是在正月初三。枫杨树人 聚集在陈家祠堂喝了三大锅猪油赤豆菜粥。陈宝年也围着铁锅喝,在他焦灼难耐的等待中, 一顶红竹轿徐徐而来。陈宝年满脸猩红,摔掉粥碗欢呼,“陈宝年的鸡巴有地方住罗!”所 以祖母蒋氏是在枫杨树人的一阵大笑声中走出红竹轿的。蒋氏也听见了陈宝年的欢呼。陈宝 年牵着蒋氏僵硬汗湿的手朝祠堂里走,他发现那个被红布帕蒙住脸的蒋家圩女人高过自己一 头,目光下滑最后落在蒋氏的脚上,那双穿绣鞋的脚硕大结实,呈八字形茫然踩踏陈家宗祠 。陈宝年心中长出一棵灰暗的狗尾巴草,他在祖宗像前跪拜天地的时候,不时蜷起尖锐的五 指,狠掐女人伸给他的手。陈宝年做这事的时候神色平淡,侧耳细听女人的声音。

  女人只是在喉咙深处发出含糊的呻吟,同时陈宝年从她身上嗅见了一种牲灵的腥味。

  这是六十年前我的家族史中的一幕,至今犹应回味。传说祖父陈宝年是婚后七日离家去 城里谋生的。陈宝年的肩上圈着两匝上好的青竹篾,摇摇晃晃走过黎明时分的枫杨树乡村。 一路上他大肆吞咽口袋里那堆煮鸡蛋,直吃到马桥镇上。

  镇上一群开早市的各色手工匠人看见陈宝年急匆匆赶路,青布长裤大门洞开,露出里面 印迹斑斑的花布裤头,一副不要脸的样子。有人喊,“陈宝年把你的大门关上。”陈宝年说 狗捉老鼠多管闲事大门畅开进出方便。他把鸡蛋壳扔到人家头上,风风火火走过马桥镇。自 此马桥镇人提起陈宝年就会重温他留下的民间创作。

  闩起门过的七天是昏天黑地的。第七天门打开,婚后的蒋家圩女人站在门口朝枫杨树村 子泼了一木盆水。枫杨树女人们随后胡蜂般拥进我家祖屋,围绕蒋氏嗡嗡乱叫。他们看见朝 南的窗子被狗日的陈宝年用木板钉死了。我家祖屋阴暗潮湿。蒋氏坐到床沿上,眼睛很亮地 睇视众人。她身上的牲灵味道充溢了整座房子。她惧怕谈话,很莽撞地把一件竹器夹在双膝 间酝酿干活。女人们看清楚那竹器是陈宝年编的竹老婆,大乳房的竹老婆原来是睡在床角的 。蒋氏突然对众人笑了笑,咬住厚嘴唇,从竹老婆头上抽了一根篾条来,越抽越长,竹老婆 的脑袋慢慢地颓落掉在地上。蒋氏的十指瘦筋有力,干活麻利,从一开始就给枫杨树人留下 了深刻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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