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干宝不是专门评论阮籍,所以其中有些说法与阮籍的实际情况有所不合。但从总体上看,这个评论对阮籍还是适用的,且与裴、葛、颜的说法相合。他们对阮籍的评价,大体上代表了魏晋六朝学术思想界的一种否定性评价倾向。其后,对阮籍的评价大体上没有超出这一范围,这或许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后人将桩康、阮籍骂起来,人云亦云,一直到现在"的具体含义吧。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陋于知人心"的,事实上历代也有不少入能够透过阮籍毁弃礼教、纵放旷达的思想与行为的表层,追踪阮籍之"心",作出了肯定性的评价。鲁迅先生就是"明于知心"的一个。
六朝宋代诗人颜延年作《五君咏·阮步兵》一诗,对阮籍予以极大的同情。诗云:阮公虽沦迹,识密鉴亦洞。
沈醉似埋照,寓辞类托讽。
长啸若怀人,越礼自惊众。
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文选》李善注引沈约《宋书》:"颜延年领步兵,好酒疏诞,不能斟酌当时。刘湛言于彭城工义康,出为永嘉太守。
延年甚怨愤,乃作《五君咏》以述竹林七贤。"颜延年的生活情趣与阮籍相似,又在仕途上恰好处于不得意之际,大概他与阮籍的心情很相近。因此,他对阮籍的行迹或处事态度作出肯定性的评价,当然是毫不奇怪了。
东晋时期的袁宏也可谓阮籍的一个"知心",他所作的《七贤序》说:"阮公瑰杰之量,不移于俗,然获免者,岂不以虚中荦节,动无过则乎。"(《全晋文》卷五七)对阮籍的生活态度或行为作出最精到的评判的当数沈约。沈约认为,阮籍"时值无妄之日",司马氏执国,欲以智计倾皇柞,诛除异已,他为保全自已,不得己而采取阳狂避世、旷达纵放的生活态度:阮公才器宏广,亦非衰世所容,但容貌风神不及叔夜。求免世难,如为有途,若率其恒仪,同物俯仰,迈群独秀,亦不为二马所安,故毁行废礼,以秽其德,崎岖人世,仅然后全。??彼嵇、阮二生,志存保己,既托其迹,宜慢其形,慢形之具,非酒莫可,故引满终。日,陶兀尽年。
--《七贤论》,《艺文类聚》卷三七沈约对阮籍没有作简单的肯定,而是联系当时特定的政治背景,指明阮籍特定的生活态度背后的特定用心所在,就此而言,他可以说是阮籍千古难遇的一个真正知音了。沈约的说法,代表了当时一部分士人对阮籍的一种基本评价倾向。
在对阮籍的评价活动中,大多纠缠于阮籍的生活态度或行为习气,而往往忽视了在学术思想层面上如何评价阮籍的问题。两晋六朝之后的一千多年的历史似乎一直如此。侯外庐指出:"按清以前各家对清谈的评价,有一点是共同的,即是不问其学术内容"。并进而指出:"这个弱点,到了清代汉学家,便起了反动,多为魏晋学者辩护。"(《中国思想史》第三册第36页)这个见解是有道理的,同时对阮籍也是原则上适用的。但需要指出:第一,这一批评倾向只能从总体上说,特别对于整个玄学的批评是如此,但对于阮籍来说,似乎也有例外的情况。如,晋人在为阮籍所作的一篇碑文中,除了盛赞阮籍的人格美或生活态度外,也称赞他:"得意忘言,寻妙于万物之始;穷理尽性,研几于幽明之极。"(《魏散骑常侍步兵校尉东平太守碑》)
这无疑是注意到了阮籍学术思想的倾向与内容。这种情况尽管不是关于阮籍评价活动的主流,但也值得注意。第二,清人对玄学的态度变化,仅仅限于对何晏、王弼等人学术思想的肯定,而对阮籍似乎仍持批判或否定态度。例如,清初钱大听作《何晏论》,他一方面说:"自古以经训颛门者,列于儒林,若辅嗣之《易》、平叔之《论语》,当时重之,更数千年不废"。可是,他另一方面又说:"典午之世,士大夫以清谈为经济,以放达为盛德,竟事虚伪,不修方幅,在家则纲纪废,在朝则公务废,??而以是咎嵇阮可,以是罪王何则不可。"(《潜研堂集》卷一)对阮籍的生活态度仍持否定态度。
对玄学家的思想及其生活态度从总体上予以基本肯定的,近人刘师培可谓是个代表人物。他说:两晋六朝之学,不滞于拘墟,宅心高远,崇尚自然,独标远致,学贵自得。??故一时学士大夫,其自视既高,超然有出尘之想,不为浮荣所束,不为尘网所樱,由旷达而为高尚,由厌世而为乐天,??以高隐为贵,则躁进之风衰;以相忘为高,则猜忌之心泯;以清言相尚,则尘俗之念不生;以游览歌咏相矜,则贪残之风自革。故托身虽鄙,立志则高。被以一言,则魏晋六朝之学不域于卑近者也,魏晋六朝之臣不染于污时者也。
--《左庵外集》卷九诚然,刘师培之论是对两晋六朝一代"玄风"所的宏观评说,然就其所说的实际内容看,无论在学术思想的层面,还是在由这种学术思想所支配下的生活态度或行为层面,都似乎更与旷达派、特别与阮籍的实际情况一一契台。事实上,刘师培目中"玄风"的基本特征,在何晏、王弼的"贵无论"派那里,或在郭象的"独化论"者那里,均并不那么典型,而恰为阮籍、嵇康及其所代表的"旷达派"或"自然论"者所具有。因此,在严格的意义上说,我们有理由认为,刘师培的意见实质上是对阮籍、嵇康等人的评价。
(三)历代对阮籍思想与生活态度在社会政治价值方面的评价
公元263 年,西蜀亡于魏。两年后,晋代魏而立。公元280 年,吴国灭亡,中国分裂混战的局面宣告结束。可是,西晋建国仅五十余年,就在内乱外患之中而覆灭了。皇皇赫赫的西晋王朝如此短命,其教训是十分惨痛的。
当时一部分人在沉痛的反思中,把西晋亡国的原因归为清谈误国,认为是玄学虚无放诞之风造成的恶果。例如,当时西晋政权的重要执政者之一王衍就是个崇尚清谈的著名玄学家。他在与石勒的作战中兵败被俘,卒遭杀身大祸。
王衍在临死前曾有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晋书·王衍传》)这是王衍对自己祖尚浮虚的否定,同时也可以说是对一代"玄风"在政治层面上所作的否定。
阮籍作为玄学清谈的名家和旷达派的代表人物,自然不免也受到时人的严厉批评。晋室南渡,刘垠留在北方孤军奋战。他在《答卢湛》书中,总结了自己一生的经历。信中说,自己过去在少壮之时,"未尝检括,远慕老庄之齐,近嘉阮生之放旷,怪厚薄何从而生,哀乐何由而至",后来天下大乱,国家灭亡,亲友散乱调残,然后"知呐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也。"(《全晋文》卷一○八卷)刘琨这段异常沉痛的话与王衍一样,不止是对自己一生思想和行为的反省,同时也对整个玄学的批评。刘琨认为,爱好老庄,崇尚虚无之玄谈,只能使人脱离实际,忘掉了个人对国家、民族、社会的政治责任,以致造成了国破家亡的严重恶果。值得注意的是,刘馄把自己的思想远归之为老庄的影响,近归之为阮籍的影响。这种说法,隐含着对阮籍"放旷"的思想旨趣或生活态度的否定。王衍和刘垠二人,代表了当时士大夫之中一部人对玄学所持的批判态度。
但是,当时也有人不完全同意这个否定性评价。《世说新语·言语》记载了一则故事:"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工,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耶'!"据清代学者考证,王羲之与谢安的这段对话不可能是事实。(见余嘉锡《世说新语义疏》)但不论如何,说明了当时对玄学(当然也包括阮籍在内)的政治价值有两种不同的评价。如果说王羲之与刘琨持有同样的意见的话,那么,谢安的说法则代表了当时另外一种肯定性意见。
顺便指出一点,两晋六朝时期,也有人把晋室灭亡的原因直接归罪于何晏、王弼,范宁著论说:"王、何蔑弃典文,不遵礼度,游辞浮说,波荡后生,饰华言以翳实,骋繁文以惑世。措绅之徒,翻然改辙,洙泗之风,缅焉将堕。遂令仁义幽沦,儒雅蒙尘,礼崩乐坏,中原倾覆。"(《晋书·范宁传》)何晏、工弼引道人儒,以道解儒,他们对于汉代的"正宗"儒学经学的传统确有某种瓦解的作用,就此而论,范宁的说法确有些道理。但把"中原倾覆"的责任与何、王联系起来,何、王似乎有点蒙受不白之冤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