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出世与入世,超然与参与之间徘徊摇摆,仿惶无主。嵇康与阮籍所面临的问题相同,他们的内心世界有相似的感受,这是毫不奇怪的。
但二人的人格形象,又各具自己的特点。第一,在阮籍那里,"理想人格"与"外在人格"、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多表现在伦理道德方面;而在嵇康那里,似多有政治色彩。《晋书》本传载,钟会向司马昭进谗说:"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文士传》里也有类似的记载:"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做物,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世说新语·雅量》注引)钟会之说,大概不全是妄语,而是有所根据的。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里提出"非汤武而薄周礼",实际上是在政治上公开表示与司马氏决绝。嵇康的《管蔡论》也是一篇政治性很强的文章:①"周公摄政,管蔡流言,司马执政,淮南三叛,其事正对。叔夜盛称管蔡,所以讥切司马氏也。安得不被祸也。"(《张采《汉魏别解》)这两条史料可以说是钟会语的注脚。这说明,嵇康不是毫无政见而一味顺世俗而生活,在超脱政治生活的另一面是对现实的强烈关注。这种在政治层面上的人格形象的对立,是其人格结构的一个基本特征。诚然,稚康的行为与当时的礼俗名教规定并不是没有冲突。例如,阮籍居丧期间,嵇康往吊时是"资洒扶琴",但这种毁弃礼法的事情可以说很少见。在《与山巨源绝交书》里,嵇康自认自己的性情与世俗不合,但也似乎是限于口头上而不是行为上。《晋书·何曾传》记载了何曾对阮籍的批评,但批评的内容与钟会对嵇康的批评内容全然不同。何曾只说阮籍是"纵情背礼之人",根本没有涉及到政治问题。钟、何二人的不同说法,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嵇康与阮籍人格形象的差别。嵇康与阮籍均非纯粹的政治家,他们的社会身份都是文士,而其人格形象之所以有此不同,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大概是嵇康与曹魏有姻亲关系,①这就决定了他不能忘怀政治,难以与司马氏采取类于阮籍那种敷衍的策略,再加上他性格上的爽直刚烈,因此,"理想人格"与"外在人格",理想与现实的对立,常常以对现实政治的直接否定方式表现出来。阮籍与曹氏集团没有类似于嵇康那样的关系,在政治方面与司马氏集团可以有较大的周旋余地,不必构成与司马氏集团在政治上的直接对立,再加上他自身性格的浪漫,诗人的气质,因此,在他那里,"理想人格"与"外在人格",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不是通过对现存的政治秩序的否定,而往往是通过对于礼制的否定形式表现在外。
其次,嵇康与阮籍的性格也有所差异,从而他们心理上的失衡状态的程度也有差别。吏书说嵇康"尚奇任侠"。(《三国志·魏志·王粲传》)他自称自己与山涛的性情差异为:"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与山巨源绝文书》)又认为自己与阮籍的性情差异为:"阮籍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与山巨源绝交书》)从上面的记载看,嵇康与阮籍相比,他的性情可能更为刚烈、爽直且有一股侠气,但较为偏狭;而后者的性情则显得宽简、弘忍,但较软弱。
一般来说,一个双重人格的主体,他的感性总是受到理性的约束,情感受到意志的控制,心理上处于失衡状态。但感性或情感并不甘心做理性或意志的顺仆,它必然要冲破理性或意志的压迫而顽强地表现自己。在嵇康那里,由于性情或性格的原因,他心理上所积聚起来的感性力量较阮籍较强,从而他心理上的失衡和倾斜也更为剧烈。但由于同样的原因,他心理上的强大的感性力量往往可能冲决理性或意志的压迫而宣泄出来,正如他自己所说:"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与山巨源绝交书》)与此同时,使其心理上的失衡与倾斜在某种程度上得以平复、缓解,而较少痛苦与焦虑。而在阮籍那里则恰恰相反,由于其性格上的相对软弱,他心理上所积聚起来的感性能量则往往难以宣泄,因此,他心灵的痛苦与焦虑则更为深沉、顽固、① 阮籍《咏怀诗》第三十九首讴歌"壮士",虽然也有讽喻现实之意,但话说得很隐晦,不像《管蔡论》那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见本书第一章。
① 《晋书·嵇康传》载:"与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世说新语·德行》注引《文章叙录》:"康以魏长乐亭主婿迁郎中。"严重、激烈。我们从双方的形迹不同完全可以感受到这一点。如,史籍中有阮籍痛哭"途穷"的记载(《晋书·阮籍》),嵇康的《卜疑》虽然也描绘了一种与阮籍相类似的痛苦失据的心理状态,但这也是仅仅局限在言论方面,除此之外,史籍绝少有类似于阮籍那样的记载。比较起来,阮籍的痛苦常常给人以更强烈的压抑感,尽管嵇康的痛苦也能给人以同样的感受,但观览其生平事迹,同时更给人一种痛快淋漓的感受。究其原因,大概与他们心灵上痛苦的程度、性质以及性格的差别有关。
复次,或许同样是基于性格方面的原因,在嵇康那里,"理想人格"与"外在人格"、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有时会通过直接性的对抗形式而出现,即表现为他对现实直接的批判和否定。从这个角度看,嵇康的人格形象具有强烈的战斗精神或批判精神,其人格也具有较为积极的思想意义。而在阮籍那里,"理想人格"与"外在人格"、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则往往通过间接性的对抗形式而出现,即阮籍常常以曲折、迂回的形式表示自己对现实的不满,因而,其人格形象不免带几丝圆滑、世故的意味。相对来说,阮籍的人格具有某种消极的意义。终于,嵇康写了一篇"峻绝可畏,千载之下犹可想见其人"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李赘《焚书》卷五《读书》),庄重地宣告了与现实的公开决裂,为维护自己的理想与信念而走上了断头台。但与此同时,他也终于超越了自己人格的双重性,以生命的代价弥合了"理想人格"与"外在人格"的分裂,实现了人格的升华和完全的独立,最后显现为一种卓特独立的人格特征。而阮籍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始终没有做出决定性的抉择,一生徘徊于"理想人格"与"外在人格"之间,在内心分裂的痛苦和焦虑中打发日子。如果说,稽康的流血是一场悲剧的话,那么,他的人格的最终统一则是一场喜剧,只是这场喜剧是以悲剧的形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