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篇讲到晋代文人"人未尽才",内中"应傅三张之徒",包括傅玄。《才略》篇讲到晋代文人突出的成就,则曰:傅玄篇章,义多规谏。
很清楚,刘勰肯定的是傅玄入晋后写出的大量庙堂乐府诗以及奏疏类文章。
刘勰这样概括傅玄的文学才能与成就,有没有道理呢?有的。刘勰写作《文心雕龙》在南齐末年。当时,傅玄"创定雅歌"的成绩是人们公认的,他的文才主要反映在这方面,这是事实。至于他人晋后直言上疏,"义多规谏",又突出表现了他"刚劲亮直"的性格特点,这也极为难得。傅玄的地位是入晋后才变得显赫起来的,他的上疏和庙堂之作又赢得了声名,刘勰划代论创作,只讨论傅玄入晋以后的成绩,当然说得过去。
但是,后来人们讨论傅玄的文学成就,转而注意到他的其他乐府诗作,其实大多是入晋之前的早期作品。范围变了,作品不同了,可仍然沿袭着刘勰限定的结论,评价就不可能符合实际。比如,刘勰评晋代诗作,"晋世群才,稍入轻绩。??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明诗》),这是总的特点。如果将傅玄作品中常常讨论的诗作也用这两句话概括,就很不准确:"稍入轻绮"可指傅玄入晋后的某些诗作;至于总的情形,"力柔于建安"还勉强说得过去,"采缛于正始"却无论如何说不通。因为傅玄诗作不加雕饰,质朴的特点不比建安之作逊色,是追步建安诗风的表现。
(二)钟嵘论诗不计杂吉,不重乐府
刘勰之后,梁初钟嵘《诗品》三品论人,将傅玄列入下品,而且也认为他是晋代诗人。这有没有道理呢?按照钟嵘的标准,是有道理的;按照后人讨论的范围,是不能成立的。
钟嵘论诗,"止乎五言",五言诗以外的诗体不作计较;提出"自然英旨"。"吟咏性情"的鉴赏标准,批评拘忌声律与拘挛用事。而且,钟嵘贵"直寻",不但涉事不必出经史,使文不必取声律,而且言情也要以"风力"、"丹采"达到"感荡心灵"的效果才好。因此他称赞的诗人,其作品多是咏怀、咏史、咏仙等,从中能直接感受到诗人自己的"性情"。他举例不重乐府诗,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清人许印芳指出,《诗品》是专论五言古诗的,"不宜阑入乐府"(《诗法萃编·<诗品>跋》)。大多数人不赞成他的这个看法。但是,这个看法是有一定道理的。《文心雕龙》出现在《诗品》之前,而刘勰论文体,诗与乐府是分开来说的。乐府诗主要是供入乐歌咏的,声韵当然大有讲究,其诗文的情意是次要的,不过是文人有所寄托而已。这就既违背钟峰反对声律的主张,又不合他提出的"直寻"原则,所以他有意避开乐府诗,专就五言诗"众作之有滋味者"立论。三品定人,起码有不重乐府诗这个因素在其中。
然而,傅玄的主要成就在乐府诗创作上。他"吟咏性情"之作,无论是通过乐府诗寄托,还是用其他诗作直抒,"有滋味"的作品多不在五言诗,而在杂言诗。例如他最见"性情"的诗作是:长诗《白杨行》、《云中白子高行》,既是乐府,又是杂言;短诗《云歌》也是杂言不说,又"专用比兴"。即便乐府诗中寄托"性情"成功的作品,杂言的也居多。《秦女休行》、《历九秋篇》、《车遥遥篇》、《燕人美篇》都不是五言。从现存傅玄诗作来看,他的非乐府五言诗,入晋以后写过一些,但真正有"性情"的也就是《杂诗》三首而已。退一步讲,假定将傅玄五言诗连乐府诗也计入考虑,按钟嵘对上品诗人曹植的评价来衡量,"骨气奇高"还可将《挽歌》拿来压阵,而"词采华茂"就难以交代。傅玄的五言诗写得不如杂言,这一点前人已经点明。明胡应麟讲,傅玄"唯五言剿袭雷同,绝少天趣,声价不竟,职此之由"(《诗薮·内编》卷三);清入沈德潜讲,傅玄诗"时带累句","大约长于乐府,而短于古诗"(《古诗源》卷七)。除了"剿袭雷同"一语不免以偏概全外,其他的话是切中肯綮的。
因此,钟嵘在《诗品》里将傅玄置于下品,按照他规定的范围、标准,是基本合乎实际的;所谓"繁富可嘉",大概指的是傅玄入晋后曾写下数量较多而"性情"不足的诗作,这也没有说错。但是,如果不计五言与非五言的界限,不管乐府与非乐府诗的区别,从总体上审视傅玄的全部诗作,那么钟嵘的意见又是不能让人接受的。
(三)继承建安风骨,拟古与创新并重
清末叶德辉偏爱傅玄的全部作品,在所辑《傅玄集·叙》里,有这么一段评论:至其侍赋杂辞,皆以行气为主,即无两汉高格,终不入六朝纤靡之径。昔元遗山论诗,以刘越石不及见建安为恨。余则谓傅子与曹、刘同时,当亦可称鼎足。
这是把傅玄提前到建安时代,与曹植、刘桢的诗歌成就相提并论。叶氏之议颇有见地,但人们很少注意。
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上卷第十一章也为傅玄抱不平,指出:(傅)玄诗,钟嵘列之下品,与张载同称,且还以为不及载,实为未允。玄诗传干今者,佳篇至多,至少是可以和陆机、张协、左思,潘岳诸大诗人分一席地的,何至连张载也赶不上呢!这又把傅玄置后于太康诗人的行列,与当时众多作家相比较而言,认为傅玄不失为大家之一。
以上两种评价都不赞成钟嵘的意见。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是认同的。
我们认为傅玄应归入正始作家的圈子里讨论,他的诗歌创作成就与稽康相伯仲。以内容而论,反映社会现实,抒写个人情志,这是建安诗的特点,而太康诗不具有这一特点,故"风云气少";表现妇女婚姻、爱情及其反抗精神,这在建安诗里不甚突出(曹丕写情诗较出色),而太康诗变成艳情,故"儿女情多"(《诗品》评张华语)。以形式而论,他的大多数作品质朴自然,不尚雕饰,体制多样,既有四言、五言,又有六言、七言、"半五六言"①、杂言、骚体等,有些诗的句式错落,隔句用韵,并遵汉魏旧韵。这些是在建安诗风影响下,继承与创新、拟古与探索两相结合而形成的,与太康诗风显然不同,与傅玄本人入晋以后的庙堂之作或其他篇什相比,也判然有别。文学史重点讨论的傅玄诗作,其实多是入晋以前的"清峻"之作,与正始诗人嵇康的作品十分接近。他二人的政治态度、理论观点不一致,嵇康不与司马氏合作,倾心老庄学说;傅玄拥护司马氏,热心于名教治天下的理论阐释。但是他俩在性格上,一个"傲",一个"刚";在创作上,都受到汉末建安以来时尚的熏陶,同有"清峻"的特点。而且傅玄开始创作的时间比嵇康要早,风格更接近前辈作家。张傅评论傅玄的代表作,就以为"《苦相篇》与《杂诗》二首,颇有(张衡)《四愁》、(繁钦)《定情》之风;《历九秋》诗,读者疑为汉古词,非(司马)相如、枚乘不能作"②说明受到汉代及建安作家十分明显的影响。当然,嵇康"直性狭中,多所不堪",臧否人物,抨击时政,更为激烈,处世为人也好,为文为诗也好,均放达不羁,比傅玄更具批判性,受到后世士人的敬仰,这是傅玄没能赢得的。
① 宋严羽《沧浪诗话·诗体》注曰,"晋傅玄《鸿雁生塞北》之篇是也。"② 《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傅鹑觚集》中语。
(四)关于"善言儿女"
明人张傅在《傅鹑觚集·题辞》中讲:休奕天性峻急,正色白简,台阁生风;独为诗篇,新温婉丽,善言儿女。强直之士怀情正深,赋好色者何必宋玉哉!
这种"天性"与"为诗"似乎不相吻合的现象,不仅张傅感到困惑,而且时至今日,人们对此也还是未释其疑的。张溥强为作解,认为"强直之士"傅玄还兼有"怀情""好色"的另一面。这样理解傅玄乐府诗"善言儿女"的特色,恐怕很容易为大多数人接受。然而,张傅其实不明究竟,他的理解并不准确。
第一,汉乐府诗最大的艺术特色是叙事性,形式上杂言为主,五言为次,来源上主要以采集民歌入乐,保存了民歌原有的风韵。而民歌"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汉书·艺文志》),反映的社会内容很丰富,其中表现妇女婚姻、爱情的题材,占有十分突出的地位。这在入乐后的乐府诗中依然比重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