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
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前飞鹅后鸧,安得送我置汝旁?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
其四
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殁诸孤痴。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扁舟欲往箭满眼,杏杏南国多旌旗。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
其五
四山多风溪水急,寒雨飒飒枯树湿。黄蒿古城云不开,白狐跳梁黄狐立。我生何为在穷谷?中夜起坐万感集。呜呼五歌兮歌正长,魂招不来归故乡。
其六
南有龙兮在山湫,古木枝相樛。木叶黄落龙正蛰,蝮蛇东来水上游。我行怪此安敢出,拔剑欲斩且复休。呜呼六歌兮歌思迟,溪壑为我回春姿!
其七
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呜呼七歌兮悄终曲,仰视皇天白日速。
正象杜甫的单篇七古的章法比五古更为奇崛顿挫一样,他的联章七古的结构也更多地呈现出跳荡变化的特点。《同谷七歌》这组诗在结构上也是精心安排的,浦起龙指出:"七首皆身世乱离之感。徧阅旧注,疑后三首复杂不伦。杜氏连章诗,最严章法,此歌何独不讲?及反复观之,始叹其丝丝入扣也。盖穷老作客,乃七诗之宗旨,故以首尾两章作关照,余皆发源首章,条疏于左:一歌,诸歌之总萃也。首句点清'客'字。'白头'、'肉死',所谓通局宗旨,留在未章应之。其'拾橡栗',则二歌之家计也。'天寒'、'山谷',则五章之流寓也。'中原无书',则三歌、四歌之弟妹也。'归不得',则六歌之值乱也。结独一'哀'字、'悲'字,则以后诸歌,不复言悲哀,而声声悲哀矣。故曰诸歌之总萃也。"(《读杜心解》卷二)的确,第一首是全诗的总括,以后六首前后贯串,给人以很强的整体感。可是这组诗更值得注意的结构特点是变化神妙,不可端倪。施补华说:"《同谷七歌》,首章'有客有客',次章'长镵长镵',三章'有弟有弟',四章'有妹有妹',皆平列。五章'四山多风',忽变调。六章"南有龙兮',又变调。七章忽作长调起,以航骸之词收足。有此五、六章之变,前四章皆灵。有七章长歌作收,前六章皆得归宿,章法可学。然二章'长镵长镵'与'弟'、'妹'不类,又不变之变。"(《岘佣说诗》)施氏指出其章法多变很对,可惜他仅仅从字句上着眼,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地方:第一,七首诗都是前六句押一个韵,至后二句忽然变韵,其中一、五两首从厌声韵变为平声韵,三、四两首从平声韵变为厌声韵,第七首从上声韵变为人声韵,只有第二首是在去声内转韵,第六首是在平声内转韵,韵脚的多变使全诗的声调忽抑忽扬、忽徐忽疾,很好地配合了抑塞历落的感情变化。第二,七首诗的内容多变,一、二两首都是实写自己目前的处境;三、四两首忽然将思绪抛向远方的弟妹;多为想象之语;后三首又回到眼前,然改以抒感为主。第六首的情形尤其值得注意,因为其它六首都用赋体,唯独此首用比兴手法写成。潘柽章曰:"前后六章,皆自叙流离之感,不应此章独讥时事。此盖咏同谷万丈潭之龙也。龙蛰而蝮蛇来游,或自伤龙蛇之混,初无指切。"(《杜诗博议》,《杜诗详注》卷八引)认为如果第六首是用比兴体讥刺时事,就与其它六首不同,所以硬把它释成也是咏当地实景。其实正如王嗣奭所云:"山有龙湫,因之起兴,大抵以龙比君,而蝮蛇以比小人或乱贼,非实事也。盖此时蛇龙俱蛰矣。"(《杜臆》卷三)岁暮天寒,安能有蝮蛇在水上游!不管此处的"蝮蛇"是指李辅国等奸邪还是史思明等叛将,①它毫无疑义是想象之词,比兴之体。杜甫在总体上是"自叙流离之感"的,《同谷七歌》中插入"独讥时事"的第六首,正是有意要打破结构上的整体划一,这是杜甫联章诗章法的一大特点,《前出塞九首》中第六首的忽发议论体现了这一点,第一章中所引的《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中的九首诗部泛咏山林景物,唯独第三首专咏一种绝域异花,也体现了这一点。这种写法能在组诗的严整结构中掺入错落有致、一多对比的因素,从而使全诗摇曳生姿。①胡应麟说:"《七歌》亦仿张衡《四愁》,然《七歌》奇崛雄深,《四愁》和平婉丽。汉、唐短歌,各为绝唱,所谓异曲同工。"(《诗薮》内编卷三、清人申涵光说:"《同谷七歌》,顿挫淋漓,有一唱三叹之致,从《胡前十八拍》及《四愁诗》得来,是集中得意之作。"(《杜诗详注》卷八引)这些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更应该指出的是社诗的独创性,尤其是奇崛顿挫的结构不但与顺着东南西北的方向铺陈的《四愁》诗大异其趣,而且比按着时间顺序叙事的《胡前十八拍》更为变化莫测,体现了杜甫对诗歌结构的惨淡经营。
沈德潜说:"少陵歌行,如建章之宫,千门万户,如矩鹿之战,诸侯皆从壁上观,膝行而前,不敢仰视。如大海之水,长风鼓浪,扬泥沙而舞怪物,灵蠢毕集。"(《说诗晬语》卷上)这一风格描述的主要对象就是杜诗那种严整细密又波澜起伏,法度森然又变化莫测的结构,这种结构在杜诗的七古中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但在其它诗体(如五古、五排)以及组诗中也有所体现。从语言、意象到结构,杜甫在诗歌艺术的不同层面上都付出了巨大的① 《钱注杜诗》卷三引吴若本性以为这是指李辅国等逼迫玄宗事,浦起龙则认为指"史孽寇逼"(《读杜心解》卷二),我们倾向于后一种看法。
① 程千帆师对此有精辟的分析,见《古典诗歌描写与结构中的一与多》(载《古诗考索》)。努力,取得了惊人的造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