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所有资源 » 文学经典 » 名家作品 » 茅盾文学奖作品集第三届《都市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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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整个世界都是清清亮亮的,阳光透过淡淡的清新的雾气,温柔地喷洒在尘世万物上,别有一番令人赏心悦目的感觉。
  可惜,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天天享受到晨雾的清新,五点半钟,这座城市只有少数人在跑步,只有花园里才聚集着一些练功、习武、踢腿、甩胳膊的人,除此之外,就是至今不被人们所认识、看重,而又绝离不开的清洁工了。而大部分人,在这个时候,还甜甜地沉睡在温馨的梦乡之中。
  高伯年照例在这个时候起了床。往日他刷完牙,就用一条干毛巾使劲擦脸,直擦到面部辣辣的,红透了才住手。又拿起那把黄杨木梳梳头,节奏均匀,悬腕有力。一会儿的工夫,头皮就和面颊一样发热了,从里到外舒服极了。然后他又轻轻梳几下,把灰白的头发向后拢顺拢齐,蛮有风度的。  人到了这把年岁,能坚持住这种养生之道,注重仪表举止也属不易。其实高伯年在四年前,对养生和仪表都是从不上心的。他不吃鱼、不吃虾、不吃海参、不吃螃蟹。甚至海带、紫菜、蛤蜊、青蛙,凡是沾水的动植物,他一概拒食。别说吃,闻一闻都会恶心。老战友说他是穷命,他的河北省老家是块旱地,只见得着井,看不到河,三十里之外有条渠一样宽的水沟子。乡亲们轻易见不到水产,更别提吃它了。他七岁那年吃到一次鱼,是在东家的猫食盘里偷出来的。他躲在没人的地方吞下去,腥腥的一股子臭味,呛得他险些晕过去,接着无数根钢针横叉竖挑,扎在嗓子眼上,大咳、呕吐、差点送了命。从此他便闻水货丧胆。直到他当了局长,副市长乃至市长,市委书记,经常参加大小宴会,多高级的宴席都未扭转他对水产品的憎恶,从不沾一筷。医生警告他,这种饮食态度,会使他缺乏碘、钾、钠、镁等多种元素,他深信不疑,却毫不在乎。他不怕死,人前人后他经常说。解放石家庄,他们营担任攻坚任务,冲过去,他冲在最前面,他不怕死,所以子弹也避他。“人连死都不怕,还怕缺碘吗?”他笑着对医生说。这句话被人传开了,久而久之,又被人淡忘了,谁知“文革”时,这话成为反动言论一百条中的一条,“人连死都不怕,还怕缺点吗?”———一个顽固不化,死不悔改的“走资派”。他对穿戴更不讲究,进城后,始终一双布底鞋,后来买不到了,只好穿塑料底鞋,但鞋面一定要布的。他平生只有过一双皮鞋,那是去参加党的八大时特地买的,为了显得庄重些。可在小组讨论时,他发现中央的领导人也有不少穿布鞋的。第二天,他就脱下了硬邦邦的皮鞋。从此再也没有穿过,直到“文革”这双鞋才有了它的用场,成了修正主义生活方式的物证,被造反派抄走。
  但是最近这四年,高伯年似乎变了,变得连女儿都取笑他赶时髦。
  首先,他加强了自身保健,闲的时候翻一翻医书,他并非赶时髦,而是越来越觉得自己身体零件不大好使,毛病多起来。
  他开始注意仪表。很多人说他老了,而他自己并不觉得老。有好心人告诉他,这是因为他的服装老式,人才显得老的,他觉得有道理。现在是改革时期,领导干部的形象也要改一改,要善于接受新事物。高伯年来了个飞跃,这飞跃让人感到吃惊。他一贯的发型小平头现改为小背头。一贯的中山装换成了西装,自从党的总书记、国务院总理穿西服上了天安门,他就换了,而且一穿就不再换下。惟独缺憾的是对“革履”仍不感兴趣,他的脚无论如何不能适应皮鞋,服饰是为人服务的,所以他心安理得地西服布履。
  早晨庭院里很静,听不到一点点噪音。他做了一个深呼吸,一股花草清香直冲鼻腔,让人顿时觉得,纯净的氧气入腔,体内的浊气排出,神清气爽,心情舒畅。
  他的楼前是一块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每天,他要在这儿练一练太极拳。他的拳很不规范,还是在“文革”后期,他由牛棚荣升为“挂”着的公民时,跟花园里的老头们学的。可惜时间太短,还未学通,“四人帮”粉碎了,他被“摘”了下来,回到了市政府。几年来,他坚持练身的,就是这么一套半生不熟的太极拳。
  但今天,上面的这一套清晨的生活程序,高伯年都没有进行,他失常了;没有练拳,没有用黄杨木梳梳头,没有用干毛巾擦脸,甚至连牙也没刷,就趿着拖鞋走出来了。清晨,万物仍是清清亮亮的,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但高伯年心里那股子浊气就是排泄不出来。
  最近保健医生又警告他,血压偏高,心脏音律不齐。要注意休息,注意睡眠,注意脑子不要过于劳累,注意不要激动……全是一堆符合实际又不切合实际的废话。
  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他失眠了。昨夜,他怎么也睡不着,但他没有服用安眠药,他需要想问题,不需要麻痹自己。
  昨天上午,大儿子高原从老山前线寄来一封信,信中以一个誓为国捐躯的战士的名义向父亲要一张生母的照片。信是寄到机关的,秘书拿来就放到家中的办公桌上。妻子沈萍看到了,脸变得纸一样白。他躺在自己的卧室里,她在旁边的书房里哭,他没有起床去劝她,他知道,儿子写信时也会哭的,起码哭过。他无法劝说妻子。无论高原能不能从战场上生还,沈萍已经失去了这个儿子。
  他也无法满足儿子的要求,他没有那张照片,也没有办法搞到这张照片。
  下午,女儿高婕突然早早地下班回家,和任何人都没有说话就悄悄地躲到自己房间里去。保姆到她的房间里去,她要鸡蛋、要排骨、要牛奶。一一送去,她又什么都不吃。保姆告诉沈萍,高婕一个人闷头躺在床上,像是在哭。沈萍揩干自己的泪水,奔上楼去,看到的是一张流产证明书。
  “是张义民?”沈萍又惊又气。
  高婕摇摇头,但又不肯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流氓!”高伯年也到了女儿的房间,他觉得自己的嘴唇在抖。他不是骂女儿,而是骂那个未知数,“一定要严加惩处,我找公安局。”
  “爸爸,”高婕拉住把手伸向电话机的父亲,“是我主动的。”
  “你?……”高伯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不相信女儿会堕落,可对女儿所处的文艺圈子又早有所闻,沈萍原来就反对女儿去当演员,是他说服了妻子。应尊重女儿的志愿和选择,可现在,女儿的行为打了他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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