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所有资源 » 文学经典 » 名家作品 » 茅盾文学奖作品集第三届《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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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即景的真人真事,发生在前线战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的前夕,当事人又是身当其事的公相、太师、兵部尚书等,这就值得人们的深思而不能一笑置之了.
看到客人们沉入深思,师师又一次跟踪着他们的思想,引用一只当时流传颇广的歌谣发端道:
"'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东京四、五岁的小儿都会唱的这支曲子,二位想也听说过."然后她以他们意料不到的沉痛和激越控诉道,"蔡京之下,又有哼哈二将和他的狗子贼婿们,童贯之下又有一大批立里客.滔滔天下,擅权逞威的官儿,又有几个不是他们的门下?老百姓在官儿无餍的殊求下,终岁劳苦,胼手胝足,欲求一饱,只想系条布裙而不可得.贫家之女,身世犹如转蓬,自家作不得自家的主,欲求像女真姑娘那样上市讴歌,寻个如意郎君,也不可得.四厢与咱结识有年,可知道咱是怎生被卖进这道门来的?正是官府杀害了爹,坑得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才卖身到这里来做这卖笑承欢的勾当.咱不怨官府又去怨谁?"
接着她指指惊鸿,说下去:
"且不说咱的身世,咱家这两个小妞儿又何尝不是如此?你们看她笑得这股傻劲儿,一旦家乡来人找她说话,那一回不是眼睛哭得核桃儿般肿!四厢、宣赞,请去打听打听咱这一行子,有几个姊妹不是生长于贫苦之家,哪个喉咙里不咽着一口苦水?只怕她们当筵强笑,未必都肯坦怀相告罢了.这都是官儿们坑了咱们的.官儿们要不是把老百姓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又怎得爬上高枝,巴结权贵,拿咱们取乐呢?依咱看来,上自蔡京,童贯,下自开封府、祥符县,连带哪些胥吏押司、豪奴爪牙,都是一鼻孔出气,一张嘴说话.滔滔天下,哪有不破的筒?哪有不烂的菜?咱怕打破了一个筒,泼去了一碗菜,人间未必就有一个好世界!"
这不是对某一个官儿不满,而是对于整个官场已形成一种看法,这不是酒后的一般牢骚,而是出自心曲的变征之声了.刘锜,马扩不知道师师一旦把天下事和自己的童年生活联系到一起时,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悲愤.她认为所有峨冠博带、衣蟒腰玉的官儿都要为她的童年以及普天下有着类似命运的人们负责.
可是她显然把眼前的两位客人看成例外.她找出理由来为他们开脱.这不仅因为她对他们有好感,更因为她与他们有着共同的爱憎和接近的语言.他们虽然也拿朝廷的俸禄,但干着与众不同的事情.师师深信他们所关心和正在做的事业与大众有益,是堂堂男儿应该做的事业.他们不该为她的童年负责.
师师一开始就把他们看成为自己的朋友,临到告别时,这种看法就更加巩固了.她再三与他们约定后晤之期,希望再次见到他们.
从三月下旬开始,利泽门、新郑门、万胜门等城门口高挂着三省同奉圣旨的黄榜通告开放金明池,许"应士庶人等入内游行".近来天气转暖,西城郊外,游人如织.师师兴致勃勃,要求他们陪同她去参观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龙舟竞渡在端午节那天举行,是东京城市生活中又一项盛典.每届举行.都要哄动九城,惹得观众如痴似醉.难得师师有这样好的兴致,而且又主动提出要求,他们理当奉陪.只是眼前的局势,瞬息万变,人们行止都要受到时局的约束,不得自由.他们只能答应,届期如果他们还留在东京,一定如约奉陪,虽然他们心里都明白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他们约定了,兴辞而归.
师师自己把矜持和爱娇的伪装卸去了,就使她出现庐山真面目.这个真正的李师师与马扩得之于传闻以及刘锜过去接触到的师师都是大不相同的.她是他们亲切而值得尊重的朋友,他们被共同的思想感情联系起来了.
①金朝建国时的首都.在今黑龙江阿城南柏自城.
②女真人称随军奴隶为阿里喜.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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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锜从醉杏楼回到家中时,一份大红飞金、由太师鲁国公蔡京出面拜手薰沐,敬邀侍卫亲军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刘台驾光临本府赴宴的请柬像一颗灿烂发光的宝石搁置在案儿上.第二天,马扩也同样接到一分敬邀閤门宣赞舍人马光临出席赴宴的请柬.
刘锜是官家面上的红人,在军界中有很高地位,据说在未来战争中,将担任宫廷与前线之间的联络官.这个,也是据传闻,是官家亲自与王黼说起过,又由王黼传与童贯、高俅而加以证实的.马扩职位虽低,他这个閤门宣赞舍人的头衔,还是"假"的,由于出使的需要,朝廷假他一个比较好听的官衔,以增强其发言地位,谈判完毕,这个"假"头衔,原则上应该还给朝廷,但他却是始终参与海上之盟外交谈判的原班人马,童贯已经把他列入宣抚使司僚属的名单中间.这个倒不是出于传闻,童贯已跟他当面说过,看来他也像是个时局中的风云人物.刘锜和马扩都是伐辽战争的关系人,因此他们理应出席蔡京为伐辽统帅童贯所举行的这个饯行宴会.尽管他们不喜欢这个宴会的主人、主宾和主题——牡丹会,他们却无权拒绝出席宴会.
关于这个宴会预定的豪华内容和盛大规模,这几天东京市面上早就有了各种骇人听闻的传说.其中之一就是针对这份请柬说起来的.说有人愿意出价五十两白银,希望弄到一份请柬.别人料定他出不起这五十两头,还讥笑他说:"凭你老哥这付尊容,就算弄到请柬,也怕走不进那堂堂相府."
"俺生得哪一点不如人家?"他生气地反驳:"是少了一只眼睛,还是多了一条鼻子?人家大鼻驴薛尚书还不是每天在相府进进出出呢!俗语说得好,'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俺生就这付方面大耳,拼着再化费它五十两,头戴曲脚幞头,身穿圆领紫袍,少说点,也像个龙图阁待制,打着轿子,前呼后拥地出来赴宴,只怕有劳公相大人亲自到大门口来恭迎哩!有巴!"说到这里,他认真做出一个走出轿门与公相相互答礼的姿势.俨然像条小龙①的样子.然后再拍拍腰包道:"有了这个白花花、硬梆梆的东西,天堂地狱,还有走不进的地方?管天门的牢头禁子见了俺也得站个班、曲躬恭候哩!你们相信不相信?"这个白花花、硬梆梆的东西从来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人家起初还当他虚张声势,现在两次听到近似的声音,就不再怀疑他进不了相府.大家一齐顺着嘴叫起来:"有巴,有巴!公相大人要到大路口来恭迓你老龙大哥咧!"
白花花、硬梆梆的东西果然当面见效,他只弄出一点声音,就被官升二级,从小龙一跃而升为老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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