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可要知道薛尚书昨日来此干了些什么体面的活儿?"她换了比较轻松的调子问.然后代替他们回答说:"这样珍贵好听的新闻,不可不闻."
侍立在旁的侍女惊鸿一听师师提到薛尚书就憨笑起来,她笑得那么有劲,笑得完全失去常态,可见这件事与她有关,并且肯定是大有噱头.
"你先别笑!"师师吩咐道,"先与小藂把廊下的那盆'一尺黄'搬上来,让宣赞与四厢先赏了花,再听新闻."
"不用了."刘锜急于要听新闻,阻拦道,"我们进来时已经有缘拜识过'一尺黄',师师不是说了其中大有文章吗?"
师师一想不错,点头道:
"也罢,二位既已赏过名花,且来品赏品赏我家的固论孛极烈薛尚书其人其事."师师开始了这个故事."昨天晌午,薛尚书派一名府里的干办到这里来.宣赞可认得这位薛尚书,兵部尚书兼相府大总管薛昂?这可是东京城里大大出名的妙人儿!"
"俺来东京后,就闻得他的大名,还同他同过几次席,"马扩回答道,"只是无缘交谈."
"宣赞没听他用钱塘官话大发妙论,真是失之交臂了,四厢可是常常聆教的.昨天那个干办持来他的书子和名刺,说要借用'一尺黄'数天,约日归还不误.惊鸿回绝了他,他悻悻然地走了.
"没想到,过了一个时辰,薛尚书自己跑来,咱哪有功夫应酬他,还是打发惊鸿把他拦在庭阶下,问他有何贵干?他先是口口声声地嚷道:有要紧事与贵人密谈.一见惊鸿倒安静了,说些多日未造潭府致候、寸心不安等客套话,然后央告道;童太师董师出征在即,公相要举办个'牡丹会',打算搜集天下所有的名种牡丹,开宴饯行.久闻得尊府栽有一盆'一尺黄',是京中绝无仅有……"说到这里,师师自己撑不住先笑了,示意惊鸿要她接着讲下去.惊鸿早已笑得打跌,一手握着帕子,堵住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你笑得这副轻狂相!"师师佯怒道,"二位等着听呢,你倒底说与不说?"
"娘先笑了,怎怨得人家笑.也等婢子笑停了再说."可她还是笑个不停,只好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讲下去:
"薛尚书说了那句'京中绝无仅有'以后,"她特别强调这个"京"字,可是底下的话再也说不清楚了,"他,薛尚书自家想了一想,忽然怔住了.婢子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自己的后脑勺子猛拍一掌,拍得那么响,清清脆脆的拍的一声,又连连口吐唾沫,似乎要用那腌臜的唾沫把那句话冲洗掉……婢子心里想,一定是他的风病发作了,听说大官儿们都有风病的,就大声呼唤:'来人啊!你们的官儿发病了……'谁想得到,他忽然转个身,端下幞头,恭恭敬散地向空中作个揖,愬……愬告道,'卑官薛昂无状……一时疏忽,不识高低,误……犯公相尊讳,罪该万死,乞公相海涵!'"
惊鸿的最后一段话是模仿薛昂杭州官话的腔调说的,并且搅和在自己的狂笑和剧烈的全身扭动中,说得咭咭呱呱,含糊不清.马扩简直听不懂,尽在问:"他说的什么呀?"惊鸿一下子从模拟薛昂的那副弯腰弓背、诚惶诚恐的姿势中伸直了身体,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狂笑.只好用手指指着刘锜道,"问他,问刘四厢,他知道."
与薛昂熟识,并且熟悉他那声容笑貌、熟悉他的为人行事的刘锜自然听得懂惊鸿的话.刘锜把薛昂的那句话翻译给马扩听了,再补充道:
"薛昂那厮,最善逢迎,在家里订下规矩,谁要触犯了公相大人的尊讳,就得受重责.偏生他自己的记性最差,常要触犯.家人挑出他的错,他就连连披自己的脸颊,说道:'该死,该死.下官薛昂实属罪该万死!'"
"薛昂那厮,不学无术."师师再次补充,"偏喜欢诌几句歪诗.去年官家临幸蔡京之宅,他当场献诗道:'拜赐应须更万回'.太学生听了笑歪嘴巴,大伙儿称他为'薛万回'.如今依四厢这一说,他的这个'薛万回'合该让位于'薛万死'了."
"什么薛万回,什么薛万死,都为的是那个摔不死、跌不倒、脸皮比铁皮还厚的蔡京."惊鸿在一旁恨恨地骂,"这个蔡京的名字比大粪还臭,为什么触犯不得.蔡京、蔡京,菜羹、菜羹,婢子偏要触犯他一千回、一万回.把莱羹泼进茅厕中,把蔡京踩在泥土里,他从那里来,就该回到那里去.婢子把他骂了、辱了,看他又待把婢子怎么样?"
惊鸿的满腔义愤,引得大家都笑起来,然后师师把故事继续下去:
"公相要讨好太师,尚书要逢迎公相,他们各自怀着鬼胎,"调子显然变得严肃起来,"咱想他们间的腌臜交易何必由局外人插手其间,成他之美?当即让惊鸿回绝他.小妞儿想得妙,跟他说,'尚书来得不巧了,这两天,有位贵客正待要来赏花,不能奉借,请莫见怪!'"
"薛尚书不到黄河心不死,"惊鸿抢着接下去说,"他死乞白赖地要打听这位贵客是谁,又胡乱猜了几个人.婢子吃他缠不过,就爽快地回答他:'尚书休得胡猜,这是个要紧人,比尚书的蔡京官儿还大,还要紧呢!'一句话治好了他的装疯卖傻,他顿时改变了颜色,连连打恭作揖,抱歉道:'冒犯、冒犯,打扰莫怪!'打起轿子就走.婢子忍住笑送他出去,他还说:'不敢当,不敢当.'他一走,婢子就挑水把他站过的脏地方,洗了又洗,冲了又冲,整整冲掉十担水,到今天还有点腰酸背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