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以后,渡河南归的汉儿日益增多,有时,一次可以多达一、二百人.他们很快发现并非所有的宋军阵地都是他们的"乐士",驻屯在范村一带的胜捷军就常会非礼虐待他们,甚至夺走他们仅有的包裹和衣服,更加谈不上为他们妥筹食宿之计了.即便如此,也不能够阻止他们源源不绝地从彼岸渡河归来.因为在这里即使受到非礼的待遇,他们多少还存在着希望和幻想,在那边,他们从高祖以来就累积了一百多年的经验,早已连希望和幻想的可能性也都连根拔去了.
老百姓"壸浆箪食,以迎王师"的局面开始形成了.宣抚司的僚属们当然要把它归功于宣相的招抚政策.僚属们使用一套精选的词令称颂宣相的功勋道:
"旗榜朝发,遗民夕归,如响斯应.宣相料事如神,算无遗策,岂碌碌诸子所能蠡测?"
"区区几个老百姓逃回来,济得甚事!"童贯抑制了内心的喜悦,故作谦逊的姿态说,"要待那耶律淳夫妻派人赍着降表,纳土献降,尽复燕云之地,这才算是大功告成哩!诸君称扬太过,未免有点井蛙之见了."
于是他一面传令嘉奖前线接纳遗民有功的将士,一面又重申不得过河挑衅、恪遵本司指挥的禁令.
大功告成,即在眼前,只要张宝赵忠回来,降表即可接踵而至,这似乎只是近在一旬半月之间的事情.
人心的向背,总是关系到战局的成败,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种师道对这两句老话是明白的,他很重视这个事实.但他综合了前线的报道,来的都是汉儿,并未发现辽的军队有望风投拜的迹象.种师道是军人,眼晴里第一位看重的是军队,军队不动,就势必要进行一场恶战,他不可能持有像童贯那种乐观的看法.
一向主张用兵谨慎的种师道,这时统筹了战争全局,越来越不相信可以"不战而胜"的庙算.
虽然军事史上有的是大兵压境,等候敌人自行溃乱的前例,但同样也存在由于旷日持久,松懈了自己的军心士气,给敌方争取得时间,巩固了战略地位,实行反击的反面教训.历史的经验教训,虽然可以被两方面所援引,但是一切带有成见的人,总是只记得、只肯援用能够支持自己观点的一个方面.在这段时期中,种师道心里反反复复地想到的是桓温的霸上之役.那时东晋大军,已经进入关中,直迫前秦的心膂之地.桓温驻兵霸上,按兵不动,目的是希望前秦人心浮动,不战而溃,不料结果适得其反.苻秦由于在军事上尚未受到大创,一有机会,就组织反攻,大败晋军,迫使桓温逃回南方.这个教训是沉重的,与当前的形势十分相符,值得他们深思.
此外种师道还考虑到宋、金夹攻残辽,犹如一场逐鹿,必须跑在前面,才能获得先鞭.我军按兵不动,如果金军在北线突然发动攻势,尽得塞北之地,威胁燕京,那时我军就要处于被动的地位了.
既然势难避免一场决战,他主张应该趁此老百姓纷纷来归的大好形势,挥军渡河挑战,对辽军施加压力,或一战歼之,或多方扰之,才是取胜之道.远道而来的客军,利于急战,这是军事的常识.他认为宣抚司现在正好做了一个违反常识的"守株待免"的笨伯.这个笨伯还要把错误坚持下去,他是非常反对的.
自从第一次军事会议以来,他就避免和童贯见面.宣抚司设在雄州城里,统帅部设在城外到边境线的中心点,相距二十里,两人犹如参、商二星,难得碰面.万不得已与他碰了面,也是哼哼哈哈一阵,尽量少谈公事,不提任何建议和要求.宣抚使与都统制之间的关系,已经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以至事事都处在相反的地位上,只是表面上还保持客气,不至于拉破面皮而已.
是种师道之所非,非种师道之所是,爱种师道之所憎,憎种师道之所爱,这就是伐辽统帅童贯全部的六韬三略.而都统制种师道一向对于自己的爱憎是非,又是十分坚持,不愿任何人加以非议的.因此两人就不得不处在完全对立的地位中.
跟童贯是没有什么可谈的了,但事情攸关到战局的成败,朝廷的利害,又不允许长此沉默.不得已而求其次,种师道去找了行军参谋刘鞈,阐明自己的见解,希望刘鞈向童贯转言.
刘鞈是童贯的亲信,是目前童贯智囊团中首屈一指的人物,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可是刘鞈在西军中有过长期的经历,与前任都统制刘仲武、后任都统制种师道都有相当深厚的交情.刘鞈不止一次地在种师道与童贯两人之间起过桥梁作用,经过他的细致委宛的工作,缓和和弥缝了两人间表面上的裂痕,这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因此刘鞈是他种师道的战友,还是他的政敌,这个问题老是在种师道心里摇摆,得不出明确的结论.
他去探访刘鞈时,刘鞈急忙丢下手里的公事,倒靸相迎,态度是殷勤的.
"到底有老交情,跟他可以谈谈,不比童贯那厮无可理喻."一向在宣抚司受到冷遇的种师道被刘鞈的态度感动了,心里想道,就直率地提出战抚兼施、以战为主的策略,征求他的意见,并请转言.
"我公所见甚是,克敌之道,必须剿抚兼施,才能克奏成功,缺一不可."刘鞈稍稍停顿一下,考虑要用怎样的措词才能巧妙地缓和他俩之间的矛盾,"刘某所见略同.只是宣抚一再宣称别有妙算.他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刘某也不甚了然.我公何不稍待数日,俟与宣抚一起去前线视察阵地时,根据实况,相机进言,庶可有济."
单单从这句答话中还很难判断出刘鞈是敌是友,但他说不知道童贯的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分明是句遁辞.再说他不肯立刻转言,还可能包含着缓兵之计,这就使得种师道的情绪激昂起来.
"兵家争胜负于俄顷之间,戎机瞬息万变,稍纵即逝,今日有利于我者,明日未必不转而有利于敌,怎容得迁延耽搁、从容计议?"他带着一点激愤说下去,"我军远来,锐气方盛,人心向顺,正好乘势一战.不意宣抚司下了那道命令,恰似兜头一瓢冷水,寒了大家的心.日昨又处分了杀敌有功的将士,赏罚颠倒,人心不服,挫辱士气,莫此为甚.如再因循苟且,旷日持久,到了那时,进退两难,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