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开来,许多船划拢来围着看。董天年挥手撵他们:“看么事呀?两个一只胳膊的老红军。别耽误时间,快赶路。来,老黄!咱们坐下来说话。”
三人在船头盘膝坐下。董天年递了一支雪茄给老黄。老黄接过来觉得怪新奇,只在手上摆弄,不知怎么是好。董天年摸出一根火柴,在那根雪茄尾巴上戳了个洞洞,然后从头上点着,连说:“你吸!你吸!”自己也用粗壮的手指挟了一根默默吸着。老黄吸了一回忆说:“够味,够味,这叫么子烟?”“咳,老哥哥,咱们红军时代,找到烟叶子不是搓个卷儿吸吗?这也是那么回事,不过这可是从拉丁美洲的古巴来的洋货……”“你刚才递过来,我还以为是什么小手榴弹呢。我寻思,这董师长多年不见。一见面就先开一炮啊!”三人一阵哈哈大笑,笑声擦着水皮子缓缓震荡开去,显得特别嘹亮动听。于是,湖上洋溢出一种兴奋而欢乐的气氛。
天亮了,湖上的天光水色特别鲜明悦目。鄂西的湖水是墨蓝的,波涛汹涌,湘西的湖水是碧绿的,远望去像翠绿的孔雀毛织出的厚实而柔和的地毯。晨光在湖面映出乳白、淡黄、粉红各种迷离恍惚,朦胧醉人的色调。而后太阳上升了,一下子色彩变得那样分明,像画家在画布上涂出两种颜色,一片红色——是天,一片绿色——是湖。阳光一照,到处都在发出生机勃勃的闪烁的光辉。早晨,是一首多么美的抒情诗啊。它溶合了湖南特有的热情,使得诗意渗透人们的心灵。船头上站着三个人:灰发盈颠,胖胖脸膛上展开一双笑眼的董天年;白发萧然,目光炯炯,身子枯瘦却充满朝气的黄松;两颊鲜红滋润,两眼闪着机智眼光的秦震。一时之间都陶醉在大自然之中了。太阳冉冉上升,天空由红色变成白色。第一道灼热的、战悸的阳光透过薄雾落在船上,仿佛正是它一下惊醒了人们,人们立刻回到当前的战争中来。秦震首先催促电台查问前线情况。董天年翘首遥望,常德方向如此寂然,这说明什么?无论如何,他们现在首要的任务是尽快进入常德。于是在司令员的督促与鼓舞下,船桨像翅膀一样掀动,船队在轻快地飞速向前划行。把桨人的膀臂上汗水淋漓,热气蒸腾。每一个人的心都在飞腾。不到中午,他们就到了常德。
船未拢岸,秦震第一眼就看到陈文洪。好像战尘已经给风吹光,陈文洪脱去沾满泥垢血污、破烂不堪的战衣,换上一套崭新的军装,特别显得精神、整洁。经过秦震介绍,董天年停住脚步,仔细打量这个站得笔挺、举手敬礼的青年人。显然,他很欣赏这个指挥员,他立刻跟陈文洪握了握手:
“打得蛮好嘛、蛮好!蛮好!”
他那洪亮的声音充满快乐,他一面跟陈文洪握手,一面举眼望着秦震,似乎在说:“你不是要处分他吗?我在表扬他呢!”秦震领会了这层意思,陈文洪是他多年亲手培养出来的,董天年喜爱他,秦震也由此感到自豪。他们向前走了,董天年还回过头来看了两遍,把嘴唇凑到秦震耳边问:
“有对象了吗?”
“这事说来话长了,有时间我跟你讲。”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董天年很快就把刚才讲的事情摔开,郑重地说道:“秦副司令员!人才难得,要我们革命事业兴旺,最重要的是发现人才、培养人才。一个人就像一棵树,要给它晒太阳、浇水、通风、剪枝、打杈。可是最最重要的是放手摔打它,摔打它,根深叶茂,才能经风冒雨呀!”他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使他饶有兴趣的事,便用手指捅了捅秦震的胸脯:“你……你说什么来着?对,对了,你问他会不会下象棋,问得有意思。全盘皆输,输个精光,他还不懂得是什么意思呢!”说罢一阵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泪。止住笑声,又很有深意地缓缓念叨起来:
“这盘棋,下了几十年,下得好艰苦哟!”
四
常德是湖南西部重镇,它是湘西的大门,川东、黔东、湘西出产的桐油、木料、各种土杂货出口的码头,所以这里水面上排满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船只。常德有一条繁华的街道,号称十里长街。秦震长时间过着野外战斗生活,走在大街上,看见两旁店铺,照常开门,心中欢喜。那些窗玻璃擦得锃明瓦亮,他心神不禁为之一爽。这里有两件事特别引起秦震重视,一个是街上连一个战士的影子也看不见,这说明陈文洪的治军严明;另一件是这里也没有武汉那种欢庆的狂热,人们来来往往,平静自如,好像解放军进城早在意料之中了。他们顺了长街走到尽头,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走进司令部设营的一处深宅大院。
在正面堂屋里吃罢午饭,董天年揩了把脸,连连挥手说:“休息,休息!莫开这个会,汇那个报,先休息!”
秦震忙说:“我赞成。”他确确实实也疲劳不堪了。他进到西厢房他的住处,倒在床上就入睡了。秦震就是这个习惯,在整个作战过程中他很少休息,一旦仗打完了,就倒头大睡,最多一次睡过三天三夜。这一回,病后虚弱,更需休息。所以开晚饭时,大家要喊醒他,董天年立刻伸手制止:
“莫吵他,让他睡。现在他睡觉比吃饭重要。”
谁知秦震却笑盈盈跨过门槛,走进房来说:“怎么?司令员要克扣我的伙食呀?”
“你说得对,小秦!你小心,我可是个大贪污分子呢!”
大家轰地一声笑了起来。董天年并没跟着大家笑,好像他不知大家为什么笑,而他只是为大家高兴而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