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错误的地点”是当今世界一个十分寻常的问题。各种各样的事物从一种文化进入另一种文化,这让双方都不知所措,但有时也会带来新的契机。杂草就是这庞大的外来大军中的一员,所到之处,它们总是不受欢迎。倘若简单地把我们对外来植物的态度与我们对外来人口的态度相对比,或是轻佻地认为人们对入侵植物合理的担心乃是某种植物版的仇外,都是不对的。杂草带来的问题是确有其事、客观存在的,而我们给予它们的反应和处理方式也往往是理性的。不过,我们在文化层面对外来者的回应却都十分相似。杂草的典型形象是不被信任的入侵者。它们抢走了本属于本土植物的空间和资源。它们的粗鄙使它们成为了植物中的底层公民。它们那往往来自异邦的出身和几乎总是异端的行径,都在不停挑战着我们忍耐的限度。我们有没有对它们多一些忍耐并尝试着接受它们,或者努力阻止它们离开原生环境、入侵我们精心雕琢的小天地?这熟悉的多元文化的难题,竟在杂草生态学中也得到了重现。
人们最担心的是意外融合所带来的后果。杂草在全球范围内取得的优势可能会令全世界的物种趋向于单一,有特色的物种和当地的物种会被侵略性强且在任何环境都能生长的物种驱逐出去,后者被政治学家斯蒂芬·迈耶[13]称为“适应性强的多面手”。“总会有足够多的生物不断地覆盖着这个星球,”他在他的著作《荒野的终结》中写道,“但覆盖着的生物却不再相同:它们的多样性越来越小,来自异乡的物种越来越少,越来越没有新意,越来越难让人感受到我们灵魂深处对大自然的敬畏和赞叹。生态系统会围绕人类形成,大自然中缤纷让位于单调,瑰丽让位于苍白,喧闹让位于死寂。”
这一切已经发生。早在20世纪初,许多常见的杂草已是遍布四海。例如蕨菜、繁缕、萹蓄、小酸模、异株荨麻和旋花,这些本是英国的土著品种,如今足迹也遍布五大洲。无论是欧洲、北美洲还是澳大利亚,城市里最常见的杂草品种都是一样的。实际上传播最广的杂草都来自欧洲,这是当年的殖民统治所遗留下的颇具讽刺意味的副作用。不过,如今的世界贸易为所有潜在的杂草都提供了同样理想的机会。于1977年汇编的“世界上危害最大的杂草”前十八位名单中,只有三种欧洲植物——藜、田旋花和野燕麦。剩下的大部分是来自热带的凶猛杂草,包括排名第七的丝茅和排名第一的香附,而香附更是被公认为“世界上危害最大的杂草”。
杂草肆虐之下,几乎没有地方幸免于难。法国洛特的勒弗村一向以忠于法国传统文化为自我定位。这里的房子以当地石板为盖,以栗树的木材为框架。周围的树木都是循古法种植保养的当地树种。但在2008年,我走在勒弗村的羊肠小道上时,犹如身处国际植物园中。墙上和路边是已经适应当地环境的小花凤仙花(来自俄罗斯)、橙色凤仙花(来自北美洲)、喜马拉雅凤仙花(来自喜马拉雅山脉)、倒挂金钟(来自智利)、醉鱼草(来自中国)、小蓬草(来自北美洲)、苏门白酒草(不是来自苏门答腊,而是南美洲)和雄黄兰(原产于南美洲,后由一个法国人培育)。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在攀登美国西部的一座名山——塔马尔派斯山时,便与入侵植物来了个亲密接触:“我们正走在被泥土掩了一半的防火道上,想要穿过草场。东边峡谷无风处是一片密林。加利福尼亚州本土植物协会的志愿者站在路边,穿着塔马尔派斯山保育俱乐部的T恤,正在拔除植物根茎。我问他们在拔什么,他们答道:‘贯叶泽兰,一种从墨西哥传过来的入侵物种。’”贯叶泽兰是紫菀属植物的亲戚,得名的原因是它们的茎看起来像是从叶子中贯穿而过。但它的名字亦可直译为“到处都有的草”[14],望之如同现代杂草无处不在的象征,而现代杂草也确实完完全全地渗入了我们的世界。
***
不过,我们也不应以偏概全,拿最具侵略性的杂草的特性来评判所有杂草。杂草——即便是最凶猛的入侵物种——也给我们带来了一些好处。它们为废宅弃院装点绿意。它们顶替那些被人类逼至濒危的脆弱植物,顽强地生长着。它们愿意在最恶劣的环境中扎根——无论是经历炮火的城市,还是墙壁上的一道裂痕——为那些被夺去生机的地方细腻无声地注入自然的气息。从这个角度来看,它们是充满矛盾的。它们追随人类的足迹,倚赖人类才能生存,但却固执地不肯按人类的规则出牌,离经叛道——而这,也正是“野性”的真谛。
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15]在他著名的双行体诗中赞美了这种与生俱来的独立性:“让野性与潮湿留下/愿杂草与野性长存。”(尽管他看到的所谓杂草只是各种常见植物。)这种独立性也是我将在本书中探讨的内容之一。杂草的文化史是一个尚未解开的悖论,对此,另外一位诗人约翰·克莱尔[16]描述得十分精准。“我捕捉着辽阔田野上的缤纷颜色,”他写道,此刻的他正“狂喜”地盯着北安普敦郡的麦田,他是这里的一名除草工,“一块块不同颜色的作物,像一幅地图;古铜色的三叶草正盛放;晒成棕绿色的是熟透的干草;颜色略浅的小麦和大麦与放着耀眼光芒的黄色田芥菜混着;鲜红的玉米穗与蓝色的玉米棒如同落日晚霞,绚烂的颜色饱满地洒向整片土地;农田笼罩在这摄人心魄的美丽之下,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我们想要作为一个物种生存下去,处理让我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杂草,我们别无选择。但我们也无法忽视它们的美、它们的丰茂,更无法忽视一个事实——它们正是我们生存所必需的大部分植物的原型。被人类忽视的最重要的一点是,许多杂草也许正努力维护着这个星球上饱受创伤的地方,不让它们分崩离析。
这本书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辩解,建议我们应该更冷静地看待这些桀骜不驯的植物,去了解它们是什么,它们如何生长,以及我们讨厌它们的原因。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一个关于人类的故事。植物之所以成为杂草,是因为人类赋予了它们这个标签。一万多年以来,农民、诗人、园丁、科学家和道德家都在努力解决杂草所带来的问题和它们所呈现的矛盾。这是一个不断上演着的宏大的冒险故事,而在这本书里我揭开的只是冰山一角,我主要是通过回顾杂草文化史上的关键性时刻来讲述我的故事,在这些时刻,某些杂草带来的特别的麻烦与某些人特别的执着不期而遇。我们把“杂草”这样一个顺手好用又简单粗暴的标签贴给了这么多植物,背后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原因?这如何反映我们对“大自然是一个独立王国”这一概念的态度?在这本书中,我都尝试着做了探讨。在人类现代自然观的形成过程中,农耕的发展可能是最重要的事件。从这个角度来看,自然世界可以被分为两个完全不同的阵营:一边是为了人类的利益而被驯化、掌控和繁殖的生物,一边是“野生”生物,它们依旧住在自己的领地、过着或多或少都可算是随心所欲的生活。这个简单干脆的二分法在杂草出现时崩塌了。野性闯入我们的文明,而原本被驯服的物种叛离出逃、四处闯祸。杂草生动地展现了自然界的生命——以及演化的过程——是如何抗拒为人类文化概念所束缚的。就这样,它们让我们近距离地看到了造物的两面性是多么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