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牛津植物园一样,邱园也曾将一种植物误放出去,最后这种植物几乎遍布整个英国。1793年,邱园收到了一件来自秘鲁的雏菊样品,这种植物叫作牛膝菊(Galinsoga parviflora),它是以享有盛誉的西班牙植物学家唐·马里亚诺·马丁内斯·德加林索加的名字命名的。不过这种植物没有植物学家的高大形象,只有脏兮兮的小白花开在软软的茎上。19世纪60年代它从邱园中逃走,在当地的排水沟和楼梯缝里首先建立了阵地。有一段时间,这种植物甚至被叫作邱园草。但当它那靠空气传播的种子被越吹越远,到了空气不那么清新的地方,它就需要一个更普通上口的名字了。它的属名Galinsoga对伦敦南部的人来说太过拗口,于是他们把它加工了一下,变成了gallant-soldier,意为“英勇的士兵”——这名字之所以会流传开来,想必部分原因是这称呼中所包含的名不副实的讽刺感。(在非洲的马拉维,这种一点都不英勇的杂草也觅得了一席之地,当地人称它为Mwamuna aligone,意为“我丈夫在睡觉”。)
杂草们除了以植物园为跳板,还可以混在进口的农业种子里,躲在时兴食材根部的泥土中,藏在啤酒酿造和羊毛加工的原料里。据说萨尼特菜——现在被叫作群心菜——就是在拿破仑战争期间一场发生于荷兰瓦尔赫伦岛的战斗中,找到机会潜入英国的。伤亡人员被放在塞满干草的草垫上运至拉姆斯盖特(隶属于萨尼特),而草垫的干草中就混有这种欧洲北部杂草的种子。后来这些草垫中的草被丢给了一个当地的农民,农民又将这些草铺在了他翻掘过的地里。于是群心菜种子破土而出,适应了萨尼特的环境,并沿着英国南部的海岸线一路传播,最终占据了英国南部的大部分地区。如今遍布全球的杂草小蓬草是17世纪时藏在一只从北美洲进口的鸟的肚子里才得以抵达欧洲。新西兰芒刺果挂在进口羊毛上,从太平洋来到了欧洲。这是一种低矮而茂密的多年生植物,原本长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旷野上。它长着有趣的球状花序,上面缀满长刺,看起来像一支小狼牙棒。它会挂在动物的毛上,所以那些羊毛废料被扔到哪里做肥料,它就跟着去哪里。如今新西兰芒刺果完全适应了英国东部和南部的一些沙丘地带,它会把种子牢牢地粘在嬉戏的孩子们身上,正如当年牢牢地挂在食草动物身上一样。杂草们的传播途径还包括宠物食品商店的垃圾、被丢弃的压舱石和吃完扔掉的亚洲菜外卖。散发着水果香气的同花母菊是于1871年从美国俄勒冈州来到英国的,它的传播路线与使用花纹汽车轮胎的地方刚好吻合,它那带棱的种子可以轻松附着在这种轮胎上,就像附着在登山靴的鞋底上一样。
艺术也是一种传播新杂草的有力渠道,有效程度不亚于贸易。蔓柳穿鱼那小巧的蓝色和黄色的花朵与金鱼草的花朵很相似,如今英国几乎每个区的旧墙壁上都装点着这种小花。可能只有吹毛求疵的市政机关才把这种植物认作是杂草,担心它会影响墙壁的整洁——不过它确实来错了地方。蔓柳穿鱼原产于欧洲南部的山地,直到17世纪才来到英国。当时它的种子被包进了一些从意大利进口到牛津的大理石雕塑的包装箱中,自此它便跟牛津另一著名杂草千里光一样,翻出围墙奔向了更广阔的世界。(之后有一段时间它被人叫作“牛津草”。)约翰·拉斯金十分喜爱蔓柳穿鱼的优雅和古典气质。他于1876年造访威尼斯的奥尔托教堂时,发现乔瓦尼·巴蒂斯塔·达·科内利亚诺[86]为一群圣徒所画的肖像画中,圣彼得旁边那精致的花朵正是外面大理石阶梯上长着的“圣母草”。在9月16日的日记中他这样写道:“今早我很疲倦,一直徒劳地尝试着画出圣马可大教堂门廊柱头上的那丛圣母草;它把自己鲜活的生命力注入叶状的大理石中,而这古老的大理石当年定是目睹了腓特烈一世让教皇把脚踩在自己颈上的景象。”从此以后,蔓柳穿鱼就成了他的代表植物,象征着大自然精巧的设计。
蔓柳穿鱼那些更常用的英文名则没有“圣母草”这么富有宗教色彩。“旅行裁缝”和“多子的母亲”反映出了这种植物身为杂草的特征之一,即迅速侵入与原产地类似的环境的能力。它有一个有趣的技能,使它可以沿着墙壁向上传播。当它开花时(在英国目前温和的气候下,它几乎可以全年开花)花枝会向光弯曲,花谢后种荚又会背光弯曲,因此种子们很容易就会落进墙缝和灰浆的接缝中。[它的形态构造深受孩子们喜欢。民俗学家雷·维克里[87]曾记录下1983年他在多塞特郡与一个小女孩的对话。女孩说:“这个(蔓柳穿鱼)我们叫作墙兔子。”“为什么这样叫它?”“因为如果你把花倒过来拿,然后捏住两边,就像这样,它看起来就像一只兔子的头。”]
在另一次类似的出逃事件中,杂草借助丹麦雕塑家巴特尔·托瓦尔森[88]的作品逃离了意大利。托瓦尔森1844年在罗马逝世,他的塑像被带回了他的故乡哥本哈根。当包装完好的货箱被打开时,少量的种子从箱子中的稻草里掉了出来,第二年25种意大利杂草——其中有不少是地中海杂草——在这里发芽了。这其中有几种适应了哥本哈根的环境,有一些则被保护起来并被特别移栽到一座纪念托瓦尔森的花园里。
丹麦岩荠在公路上搭便车的故事堪称牛津千里光蹭火车的现代版了。直到20世纪80年代以前,丹麦岩荠(Cochlearia danica)都只是分布在英国附近海岸较干燥地区的一种并不多见的植物。它长在山崖、海堤和盐沼靠近陆地的一边。它与普通岩荠一样长着肉质的叶和小小的四瓣白花,但它的身体里一定有着某种普通岩荠所没有的野性基因,使得它愿意忍受和适应与海岸类似的环境。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它开始出现在内陆铁路线上的几处地方,它的种子是跟着从海边采集的碎石一起来的。随后它开始出现在高速公路和主干道的路边。这种植物喜欢密密地长在一起,尤其是长在马路中央隔离带上的那些;于是一到它们开花的三四月份,路边就仿佛下了一层厚厚的霜。
到了1933年,它们已经长遍了英国三百多个地方的主干道。1996年,我曾做过一次粗略的书面调查,统计它们在全国的分布范围。调查结果看起来就像是旅行者的线路图。在M4、M5公路(尤其是靠近切尔滕纳姆和加的夫的地方)、M6公路和M56公路旁长有十分密集的丹麦岩荠;A1公路沿线的许多区域,安格尔西岛的A5公路,萨福克郡的A11和德文郡的A30公路也是如此。这种植物已经跨过了苏格兰边界,长到了邓弗里斯郡的A74公路路旁。
但爱尔兰的路旁却几乎没有丹麦岩荠的身影,尽管爱尔兰海岸才是它们的老家。爱尔兰道路系统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们是使用石砾——而非英国使用的盐——来处理道路结冰的。丹麦岩荠之所以能够成功进驻内陆,无疑有许多因素在起作用:比如拖车搅动的气流有利于种子的传播,再比如公路旁光秃秃的且石头很多,与布满鹅卵石的海岸线环境类似。但现代道路系统的含盐度是个极为关键的因素:每个寒冷刺骨的夜晚,市政撒盐车都会将散发着海岸气息的盐撒向马路,即便是英国内陆也会采用这种做法。于是在这里,人类的创意再一次被杂草抓住,迅速地收为己用。
丹麦岩荠继续着它的公路入侵。它跟随欧洲的卡车,渗透到了比公路系统更远的地方——但还是没能跳出盐的掌控范围。离我们在诺福克郡的房子几百码远的地方,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无分级的公路。几年以前,这条路的一头出现了一丛丹麦岩荠。这丛植物刚好长在这条路和另一条通往塞特福德的主干道的相交处,南临柏油马路,北临一片长满蒲公英和黄花九轮草的草地。2009至2010年的那个严冬,这条无分级公路被撒上了盐,于是岩荠抓住机会向北移动了几英尺。再有几年时间,它可能就会把整条公路的路旁都铺满白霜,在春天的黄花们闪亮绽放之前渲染最后一丝冬日的气息。它需要一个听起来更友善的、不像“丹麦岩荠”这么古怪的名字。“路边霜”可能是个不错的选择。
尽管这些闯入英国的杂草又爬古墙又上公路,真正给人类造成麻烦的却屈指可数。大部分杂草尽管传播得十分广泛,却依旧只待在边缘地带。牛津千里光在停车场和铁路线上出没,但牛津墙壁上的千里光已经基本被消灭。牛膝菊很少会从街道闯入花园中。小蓬草虽然把整个欧洲的荒地都填得满满的,却也没有变成农业危害。但与闯进旧大陆的杂草相比,从这里走出去的杂草命运就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