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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年过去了,如今我们知道确实存在着某种“飞行的毒液”——不过这毒液并不是杂草能帮我们抵御的,反倒是它们散播的。空气和土壤中不断进行着化学信号——植物信息素的流通,这些信号的作用包括阻止昆虫食用、吸引传粉者、消灭竞争者、促进友方植物生长和警告其他植物有昆虫来袭。这些信息素可能是些可挥发物质,能够从叶面进入空气中,或是某些水溶性的根部分泌物,可以从根部渗入土壤。参与的植物越多,信息流就越复杂,而对于建立已久的植物群落来说,这种化学信号网络便是屏蔽杂草等入侵者的手段之一。但在经过破坏开发的地方几乎没有成熟稳定的植物群,因此也几乎没有什么化学信号,于是杂草们便开始建立自己的化学防线抑制竞争者。田旋花和丝路蓟释放出的信息素可以抑制粮食作物的萌发。一系列以美国杂草偃麦草的根部为对象的精巧实验表明,它们抑制玉米生长的手段除了传统型的独占土壤营养外,还有主动释放毒素毒害作物。偃麦草的每一个部位都能产生这种毒素,因此有些毒性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即便是一些杂草的种子——如藜、曼陀罗和稗——也会向土壤中释放化学物质,抑制卷心菜、胡萝卜和番茄等农作物的种子萌发。但化学信号的传播并非单向。大麦、燕麦和豆类也可以抑制藜的生长。棉花类植物释放的信号能够促进寄生植物独脚金的萌发,尽管棉花本身并非这种植物的寄主。
杂草和其他植物之间这些看不见的化学交锋,我们所知甚少,但早在500年前就有植物学家凭直觉从另一种讨厌的杂草身上认识到这种化学信号存在的可能性。菟丝子是一类让人惊叹的植物,它们不但过着彻底的寄生生活,并且几乎完全没有根。它们寄生在百里香、豆类以及——尤其是在中世纪时——亚麻的身上。亚麻菟丝子可以轻松杀死一整棵植物。
菟丝子的生长神秘怪异。它的种子在晚春时候萌发,并长出红色或黄色的细线。这些线上没有叶子,没有叶绿素,也不依附于大地。它们看起来与其说在生长,不如说更像滑行。这些幼苗的顶端钻出地面后,会慢慢向前移动。同时整个细线般的茎开始形成螺旋状,如果把这个过程快进着来看,你会发现它们的行进方式很像蛇类。一旦菟丝子找到并确认了合适的寄主,它便会缠上这棵植物,松散卷曲的茎也会一下紧紧缠绕起来。茎上还会伸出细小的吸器,可以穿透寄主的组织并形成导管,吸取水和营养物质。若被菟丝子缠上的是像荆豆或杜鹃花科这样的大型木本植物,寄主虽会被其削弱但很少会因此死亡。但若是较小型、偏肉质的植物——如亚麻——被寄生上,后果常常是致命的,不过,在杀死寄主之前,菟丝子当然会把种子传播出去,保证后代的未来。
第一个抱着好奇心仔细观察菟丝子的是威廉·特纳[52],他是一位毕业于剑桥的博物学家、牧师和医生,杰出的英国植物学家约翰·吉尔摩[53]称他为“英国第一位在先贤草药学家启发下将草药学在欧洲大陆发扬光大的人,他冲破权威与迷信的藩篱,用亲身的观察和体验描述英国的植物”。特纳的草药书于1543年出版,此时距丢勒那幅具有突破性意义的画作问世只过去了30年。在书中他是这样记录菟丝子对其他植物的寄生的:“菟丝子寄生在草本植物和小型灌木上,如同槲寄生寄生在树上一样。菟丝子仿佛红色的竖琴弦,紧紧缠绕在植物身上……据我的记录,被菟丝子寄生最多的植物是亚麻和蚕豆。”约翰·杰勒德在他1597年出版的草药书中进一步分析了菟丝子,并提出“这种植物的特点会随寄主的属性品质改变”。现代植物学家已经发现菟丝子确实有不同的品种类型,每一种都演化出了识别特定寄主化学信号的本领。菟丝子似乎能从叶片释放出的挥发性化学物质中辨认出独特的成分,从而“嗅”出自己的寄主。在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生物学家孔苏埃洛·德莫赖斯一直在研究以番茄为寄主的各种菟丝子的追踪技巧(菟丝子在美国也被称为“勒死草”和“爱藤”)。她发现生长中的菟丝子茎的尖端能够缓慢转动,“嗅探”寄主的方向,然后坚定不移地直向着目标而去。对红色毡料、烟斗通条、有色液体小球制成的人造番茄,它们理都不理,因此它们并不是以颜色为线索。但当德莫赖斯从真的番茄中提取了气味化学物质,将其涂在一块橡皮上时,菟丝子马上向橡皮的方向伸出了卷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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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黑暗时代的迷信到理性时代的开明好奇,这一转变有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小注脚。修道院和大学都是筑有高墙的地方。墙内有他们的植物园,也有他们的知识,这象征着他们向外界宣告这里才是智识之权威所在。当然,那些有潜力成为杂草的植物都对边界怀着轻视。于是修道院的花园里,一些药用植物长进了围墙之中。它们把高墙当成了进入外界,同时也是进入大众视线的垫脚石。
修道院成了传播杂草的地方。有些宗教机构,如克吕尼隐修会(天主教本笃会的一个分支),即便在法国最南端也有他们的修道院,并且他们把药草也一起带去了那里。这些药草中有一些种类——比如一些农业杂草——最早长在地中海地区干燥多石的地方,但后来它们发现,原本为了困住它们而设计的修道院干燥的石墙,竟成了它们出逃的理想跳板。
贝里圣埃德蒙兹修道院是1120年阿普列尤斯《植物记》的成书之地,那里的断壁残垣如今还在,并且上面缀满了杂草。有些是比较新的品种(比如醉鱼草),这表明这些墙不但是出逃的踏板,也是入侵的桥梁。但有些品种——如短舌匹菊(用以治疗头痛)、白屈菜(用以治疗眼疾)和糖芥(用以治疗溃疡和帮助“臀部的砍伤或裂口”愈合)——可能是900年前就已经长在修道院药草园里的植物。如今所有这些植物都能在全英国的石料场和垃圾场轻松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