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你说,在山脚下有一大片蒲公英?”
“是啊!”丹枫拿出两百元,塞进他的手里,说:
“你去帮我采,好吗?采越多越好,采你能拿得下的那么多!拿个篮子去装!”老赵错 愕的接过了钱,心想,女孩子都是希奇古怪的。转过身子,他一语不发的,就拿了个除草的 大箩筐,向山下蹒跚的走去了。丹枫继续烧她的纸张,烧完了一本,她开始烧第二本,烧完 了第二本,她开始烧第三本,这是个缓慢而冗长的工作,她跪得膝头疼痛。于是,她席地而 坐,盘着双腿,继续去烧那些日记。老赵采了一整箩筐的蒲公英来了,丹枫要他把箩筐放在 一边,她就依然埋头做自己的工作。老赵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枯燥而乏味,就叽咕着走开 了。
从早上一直忙到中午,丹枫总算烧完了那五本日记。最后,她手里拿着仅余的一页,正 预备也送到那火焰上去,她却突然住了手。有个念头在她心中闪过;她已经烧掉了碧槐五年 间的记录,这是仅有的一页了。她是否可以看看这页的内容呢?事实上,这页既非第一本里 的,也不是最后一本里的;既不是那一本的第一页,也非任何一本的最后一页,这只是千千 万万页数中,碰巧所留下来的一页。她握着这张纸,沉思良久。然后,她把纸张铺平在膝 上,恭恭敬敬的坐在那儿,带着种虔诚的情绪,开始阅读:
“今天,为了那个老问题,我又和江淮呕上了。整晚,我想尽 了方法折磨他。我和胖子跳贴面舞,和瘦子在舞池中接吻,最后,我和阿金出去吃消夜了。 阿金买了我整晚的钟点。
回到公寓,已是黎明,谁知,江淮却坐在我房里等我,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苍白着 脸,用那对憔悴的眸子瞅着我,他一动也不动的瞅着我,瞅得我心都碎了。于是,我对他跪 下来,哭着喊:‘你饶了我吧!世界上的女人那么多,比我好的有成千成万,你何苦认定了 我?你难道不知道我已非昔日的我,残花败柳,对你还有什么意义?’他把我的头抱在他怀 里,还是什么话都不说,然后,他也跪下来,他吻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唇……他使 我那么昏乱,那么茫无所措,那么心酸,我主动给了他几千技技技万个吻。然后,他说: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我望着他,我的心碎成了粉末,我的意志像飞散的灰尘,简直聚不拢来。我喊着说: ‘老天可怜我,请为你再塑造一个全新的我吧!一个干净的、纯洁的、纤尘不染的我吧!让 那个我服侍你终身,让那个我做你的女奴!如果世界上有第二个我!江淮、江淮,’我忽然 兴奋了,我大喊大叫着说:‘说不定世界上有第二个我!比我漂亮,比我有才气,比我纤 小,比我逗人怜爱……我叫她小茉莉花!江淮,你愿意去英国吗?’他粗鲁的推开我,踏着 黎明的朝露,他孤独的走了,我在窗口看着他,他的影子又瘦又长又寂寞,我在窗口跪下 了,从没有一个时候我这么虔诚,我双手合十,仰望天空,诚心诚意的褥告:‘上帝,怜他 一片痴情,给他第二个我!这样,我将死亦瞑目!’”
这页记载到此为止。不知怎的,丹枫忽然觉得那中午的阳光,都带着森森的凉意了。她 烧了几千几万张纸,怎会单单留下这一张?她觉得背脊发凉,舌尖发冷,喉中发紧,心中发 痛……她握着纸的手,不自禁的簌簌抖颤起来。她已经决定烧毁她所有的日记,为什么又单 单看了这一张?她的头昏昏而目涔涔了。她望着碧槐的墓碑,那简简单单的墓碑,那干干净 净的墓碑。她就这样瞪视着那墓碑,发痴般的瞪视着那墓碑。依稀彷佛,她好像听到一个幽 幽然的歌声,绵邈的,遥远的,荡气回肠般的唱着:
“灯尽歌慵,斜月朦胧,
夜正寒,斗帐香浓,
梦回小楼,细语从容,
庆相逢,莫分散,愿情钟!”
她全身一震,这歌声那么熟悉!她曾经在那儿听过!是的,有一夜,她梦到碧槐,碧槐 就唱着这支歌。现在,又是碧槐在唱吗?不不,她望着墓碑,深深体会到,这歌来自她自 己,是她的内心深处,在无声的唱着,在下意识的重复着碧槐的歌。可是——她一跳,她想 起那最后两句歌词。原歌词是:“梦回小楼,聚散匆匆。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而现 在,自己竟将它改成了:“梦回小楼,细语从容。庆相逢,莫分散,愿情钟!”这是什么意 思?这是什么心理?她茫然的,心惊肉跳的分析着自己。于是,她听到内心有个小声音在 喊:“不回英国!不回英国!不回英国!”接着,有个大声音在喊:“我不要离开他!我不 要离开他!我不要离开他!”接着,这些小声音和大声音全汇成一股巨浪,在那儿排山倒海 般对她压过来,这些巨浪是单纯的两个字:
“江淮!江淮! ”
她跳起身子,才发现手里还握着那张纸,而坟前那堆燃烧过的纸张都已化成了灰烬。略 一沉思,她打着了火,把这最后一张也烧了。然后,她弯腰拿起那些蒲公英,开始慢腾腾 的,把整个坟墓,都用那黄色的花朵铺满,终于,她洒完了最后一朵花,在那墓前,她再伫 立片刻,心中模糊的想着机票、英国、和江淮。江淮!这名字抽痛了她的心脏,抽痛了她的 意志。她不自禁的,清楚的想起江淮昨晚临行前的话:
“……现在,我恨她!恨她逼我说出这个故事!恨她欺骗我,玩弄我,向我背台词玩手 段!恨她捉弄我弟弟!恨她自以为聪明!不,老四,我不爱她,我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