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不一定命就好。我六五年九月进大学,到了六六年六月,就开始“文革”,这还不 到十个月哪。去了之后,学校对我这个“下乡知识青年”挺感兴趣,当了班里的劳动委员。 那个学校是新建的,什么都是由几个学校凑起来的,从师大呀,北大呀各地。再说进了学 校,首先就是学王杰。读什么书呢?现代文学只讲了一个《白毛女》,后来讲了一个关于大 寨的报告文学;历史还没来得及讲,就革命啦,就尖锐啦。再尖锐我不怕,主要觉得自己是 出身好,没辫子,不在乎呗。另外,我历来就是听共产党的话是吧,听党的话就不怕。从来 也不再多想,根本不用什么“曲线思维”,靠条件反射就行。我好虞诚呀。真是认真地写自 己的日记呀。哪天哪个事做的对不对?学王杰天天问自己五十个“为什么?”之类的,完全 写给自己看的,不是给别人看的。不像有些人,打一写日记,就惦着将来发表,沽名钓誉。
系里却有一些人总认为我不对头,主要因为一些出身不好的同学跟我谈得来。而我们班 有个苦大仇深的同学,那真是几代贫农,可也真是蛮不讲理——我在农村呆那一年,特别感 到在农村里真正捣蛋的不是地主富农,是那些贫下中农。因为地主富农他根本就不敢捣蛋; 不捣蛋还跟他没完呢,他怎么捣蛋哪!——所以我对这人印象非常不好。学校里有个政治辅 导员就找我谈话,说你得注意什么阶级路线,啊,你得注意跟哪些人来往,啊。我说他们怎 么啦?你说,我这样老顶撞他,他对我的印象能好吗?再加上每天四点起来自己上楼念书 去,我就被他们暗地算个“白专人物”。我跟图书馆的关系特别好,为了跟图书馆搞好关系 好借书呢,经常去图书馆扫地。图书馆有个管理员,是五九年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也叫 “老右”吧,那老家伙学问特别深厚,他读英文版的《毛选》。我对他特别崇拜,这也是一 条问题。不过这问题要不是“文革”的话呢,还不明显,这样话就说到六六年“文革” 啦……
开始的时候,咱们根本就不知道“文革”怎么回事,由天而降,一哄而起。叫我们揭发 系里头,揭发什么呢?刚刚去了这么几个月,而且那个学校建校时间也特别浅,所以只好不 贴大字报。不贴,又是不积极,是吧,党让贴大字报就贴。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之 前,还只是贴了点这个没什么用的大字报,可是后来哪,系里头斗争就开始啦,再不干真落 后了。我记得是在六月三十日前后,我因为不知道什么情况,只写了一张大字报,针对我们 系的系主任。谁知这是真正重要的大字报了。主要是针对我们系主任兼党支部书记总压制别 的教师,麻烦就来了。一天,学校里传达一位领导人的一个报告,中心内容是,什么“好人 打好人是误会”,什么“好人打坏人应该”,“坏人打好人是报复”。喇叭里叫着,说全体 党团员都去听,我就很快地从四楼下来,奔礼堂去啦。刚走到礼堂门口哇,我也是团员嘛是 吧,门口一个政治部的女老师,戴着眼镜胖乎乎的;还有一个政治部干事;还有一个人是我 们学生会主席,往外推我,说你不能听,分批。我当时还是听党的话,心想党不让你现在 听,必是有安排,就走开了。可是自己往教学楼走到半道,越想越那么不是滋味。晚上我回 去一夜没睡着觉,预感到有点不太好哇。因为这时候北京有同学来信哪,北京运动开展的比 较早,开始在学生中间揪人啦,抓爬虫,抓右派之类的。转天我就找学校党委书记去了,一 个十二级的干部,可他说你的情况不了解之类的往外推。我特别纳闷,回去我就很气忿,顺 手写了张大字报,就是关于不让听报告的事。当天下午我正在宿舍里躺着哪,没睡,躺着 呗,突然来了个同学,用俗话说就是系里的狗腿子之类的,找我说系里叫你去一趟。我预感 有事了,赶紧去到四楼,系办公室,当时去的时候虽然说是不害怕,还是抨抨的心跳。不管 怎么样,他们是强大的呀。进去一瞧,屋里坐的那阵势吧,几乎围成一圈,有系主任、系副 主任、副书记、政治辅导员、还有院党委派到系里进驻的工作组,几个老师,阵势非同寻 常,不过太害怕了反而豁出去了。老实说现在的学生碰到这场面都无所谓啦。那阵当学生很 少到领导办公室去。那地方好像去不得呀,特别森严、特别伟大的地方就是啊,所以自己做 为一个学生还是第一次去哇。害怕过了分就不害伯了。他们连让坐都没让坐,我自己就拉过 一个凳子坐下了。我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呀?平时不敢这样说话是吧。这时有一个历史讲师 ——这个人他是很有水平的,口才非常好,当过志愿军。他坐着的姿势非常优雅,他说,你 为什么不从你自己本身找些原因哪?我说你们不让我听报告,剥夺我政治权利,啊?这时他 们之间交换了眼色。那个李老师不提听报告的事,他说啦,听说你看过《燕山夜话》,还买 了一个本作了笔记,是吗?这是事实,我承认。这教师又说,你还跟许多同学宣扬,女人的 长发之类的,宣扬过吗?这也是事实,我叫他们抓住了。不过,我马上就冷静下来,我说您 是教历史的,您读了多少翦伯赞的书哇?他说我读翦伯赞的书是我的工作需要,你知道邓拓 是干什么的?邓拓反党反社会主义,那么你今天看了这书不应当从这个角度去检查?我说从 哪个角度去检查呀?旁边政治辅导员接上茬儿了,说,从反党反社会主义检查。我说那老师 就应当从反党反社会主义角度上检查自己读过翦伯赞的书吗?院党委工作组的就说你怎么能 这样跟我们说话呢,小伙子冷静点啊!哎,他又迂回过来说,啊,这个事不扯啦,不扯啦, 你自己认错不就很好吗!他开始向我交代政策啦,下边政治辅导员又说啦,听说你还讲过 “全世界资产阶级联台起来”啊,嗯?你不知道这话的分量吗?我记得这政治辅导员是个女 的,非常漂亮,是一个著名大学毕业的高树生,挺有水乎,我真对付不了她。不过我从那次 一生也忘不了,一个人真正豁出去了,那他也好办哪。我说,这个事您提醒我一句不行吗? 从感觉上我没说过这个话。她说,需要吗?我说需要。她说,在农场,你对同学说的。那时 我的记忆力呀,二十来岁的时候相当好,一下想起来了,我说纯粹是污蔑。我说咱这样说 吧,确实有个同学,无知,草包一个,在农村干活时问我,为什么马列的书开头都有一个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呀?当时咱们年轻是非常骄横的啊!我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想 听吗?想听我就给你说两句吧。这句话是从《共产党宣言》开始的,《共产党宣言》是马恩 合著的第一部书。那时整个欧洲资产阶级有各种反动党派呀,他们之间也是四分五散,一旦 无产阶级起来的时候,他们就会联合起来对付无产阶级。那时无产阶级除了团结一无所有, 明白了吧!我就给他这样讲的。这个话不知怎么汇报上去,而且走味啦。以后这就成了我的 第二个罪状。第一罪状是宣扬《燕山夜话》了。这些罪状最后都整理成材料,一直上报到省 里。后来把我打成反动学生,也是第二个根据。第三个根据,他们说,你还想当党委书记, 你说过这话吧?我说没有。我说我自己不知道我吃几碗干饭,我还当党委书记?!这是那个 政治辅导员说,你怎啦?我可以提醒你,在小树林!我们学校西边有个小树林,是个读书 区。哦,我想起来啦,我说有这么回事,那个院党委书记呀,他一进校就松松垮垮,有一天 哪,我们早晨起来在念书,他拿个小口径枪啊打鸟。我就跟同学说,这书记也够好当的啊, 天天弄鸟枪打鸟就行啦啊。这话后来人家也汇报啦,再一上升呢,就是篡党夺权这意思,这 是第三条。第四条呢,说我说了“造反有理”这句话。他们当时还不知道“造反有理”是毛 主席说的,是我听北京的老同学影影绰创传说的。他们问我,啊?造反有理,造哪个阶级的 反哪?可后来,毛主席那条语录“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 有理。”发表出来,整材料时,就没加进去,没当罪状。这样,我就内定成了学校中文系三 个反动学生之一。那两个,一个学生呢,因写了一篇不同意陶铸的一篇文章的文章;还有一 个同学哪,因酷爱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没事天天就好拉小提琴,在屋里头。他出身于资产阶 级。看来呀,我们三个人,一个是直接呀进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是吧;一个就是属于资产阶 级孝子贤孙喽;我这个大概就属于无产阶级的叛徒啦就是。这个事出来之后就把我软禁起 来。第二天气得我都不能起床。连夜里出去上厕所,都有人偷偷跟着。我当时心里非常难受 哪,自己背地里哭过好几次,自己心里话,我怎么反对共产党呢?不会。我反不反,我最清 楚哇。可是自已又虞诚地检查自己。这时我妈妈给我写一封信说,“咱们可是穷人出身,你 文化大革命当中可千万别怎么样呀,好好地跟着共产党定,热爱毛主席。”她并不知道我出 事呢。还给我寄了二十元钱来。当时二十元钱很难得的了就是,我一接到这封信那就真难过 啦,难过什么呢,就是我妈妈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这儿惹下这么大的祸啦!当时真是每天 吃不下饭。奇怪的倒是我吃不下饭去呢,系里动员了好多人还到床边看我。这次我就火喽, 我说你们别来这一套,我说我今天躺在这起不来,原因就在你们身上。系主任说:“身体归 身体,啊,问题归问题,是吧,共产党还优待俘虏哪。”这就是一个共产党书记说的话啊, 就是啊。唉呀,我自己一听这个我就想啦,我说既然他们这么不讲理啦,那就有嘛是嘛啦, 就是右派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身体好能干活,能干活养活自己。我最难过的,要是家里人也 说你反对共产党,你跟家里怎么解释?自己一天比一天消瘦哇。这时我们系里有个女同学, 名字我不说了,她的姥姥呢,是慈禧的一个宫女,她爸爸是国民党员,所以她在系里的地位 可想而知啦。在“文革”以前,我根本就不乐意理她,在我后边坐着,娇小姐一样,当然是 咱们这么样看。记得有一天我到楼上去了,楼上有一个平台,楼道贴的大字报哗啦览览的都 是。我自己站在平台上往下看,那城市不大,一看就看到边啦。自己就朦胧有死的想法。是 吧,这么一跳下去,就全干净了。可是我又想啊,你这么一跳下去,全说不清楚了。而且我 对我母亲感情特别深厚。我母亲这一辈子太不容易啦,所有人吃的苦她都吃啦。她曾经跟我 讲过,在卖我二姐之前就曾经跑到解放桥,几次想抱着孩子跳下去。我爸爸当时拉三轮,当 时正是强化治袄的时候。一九四二年。拉了一天的车钱不够买一斤高梁面的就是。我正犹 豫,这时候那女同学来啦,她叫一声我的名字。这个人平时啊,跟男的总是那么个劲。当时 我二十岁,她十八岁,嗯,长的非常清秀啦就是啊,体形也非常好,她是我们系里舞蹈队 的。我说你招呼我干嘛?她说你干嘛在这?我说随便看看。她说听说你病啦?我说就你没去 看吧!谁料她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这事情是咱们当时的事。现在四十 多岁啦,说这有点不好意思啦。当时是很动感情的了。她说我怎么觉着你不像坏人哪!在那 时那种情况下,能够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网,我当时就觉得心里边——好像一下就把堵着的东 西都给捅开啦,就那么一个劲头,一下子就那么觉着。因为这时谁也不理你,跟我特别好的 同学更不理你。吃饭的时候,过去都是八个人一桌子四大盘子,现在都躲开你。我可是从那 时候体会到“墙倒众人推”这个情况就是。我的一生中总是追求肝胆相照的朋友。我总觉 得,真正的好朋友就得结成“死党”。可是我又觉得,很多人都是顺境的朋友,逆境当中全 完了。人哪,真是不好体会啦就是。所以,她一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当时真是……可那毕竟 是六六年哪。我说你别拿我逗着玩啦。她说我多咱跟人说过瞎话呀,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意思是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其实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说老实话,这 姑娘当时长得很动人,尤其这句话呀,就引起我特别的,怎么说呢就是,这个这个,感情吧 就是。所以我说,明天你有时间吗?我想出去玩玩。她说上哪去?我说你不一定敢去。她说 哪儿我不敢去?我说咱们上白求恩烈士陵园吧。她说怎么走哇?你这么多保镖的;又说去哪 儿干嘛?朝拜去?我说你怎么这样说烈士哪。当时尽管我认为她这个人对我特别好,这个思 想跟我还是两路。转天我们去了。她什么也不怕。我们好上了。唉呀,我永远忘不了就是 呵。这女同学真机灵,在批判会上批我,她总是抢第一个发言。她说的比左派们还过分,一 过分,到头了,就批不上劲了。再有,她一见人家把我逼得够呛,就拿话岔开说,你再说说 刚才那个问题。这家伙特别爱用这手作战。
她说你想好了呀,打今儿以后你可跟我这个国民党的闺女挂上啦。我说我不在乎。都到 了这个分儿上了,我还在乎什么?反正共产党也不要我啦。说老实话,要按形象来说,她不 可能喜欢我。我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就是。不过到后来,我和她也不过是能同患难不能同安 乐就是啊。我感觉到用现在的观点分析,她当时好像追求那么一种传奇式的感情,可能是, 这认识对不对,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嗯。但当时如果没有她,不知心里多么空虚。我被她 的勇气打动了,自己更能豁出去了就是。完啦,我想,已经都这样啦,还有什么呢?再加上 这里还有这么大一个吸引力毕竟是个感情吧。有了她,我就不是一个人了,成两个人了。再 批判我也不在乎,好象从事一个特别伟大的事似的。一天我们坐在白求恩墓后的松林里,我 说真想不到哇,你对我这么好哇。她说,瞎,我算什么呀,你别把我看得怎么样。其实有的 时候我们女的比你们男的要刚强多啦,这算个什么事呀,我背了国民党闺女背了多少年啦。 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表达。不过我毕竟也是老高三毕业生啦,一些外国文学的书也看过,小 资情调哇也有,我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真正萌动感情的一次。那时我想的特别天真,觉得当 然她这一辈子就跟我啦,就不会有什么变化啦,在那一段斗争起来就更有劲啦,觉得自己不 是孤立的啦,这是跟她这一段。这就是我“文革”初期这一段,在受压制这一段哪,还伴着 这么一个小小的罗曼史啊,这大概就是一个初恋吧。当时我记得看了苏联的一本小说叫做 《多雪的冬天》,里边好像有句话,好像是说人的初恋永远不会忘记的,即便以后二次三次 啊,这第一次每次提起来的时候还是……还是怎么样呢?就是。
这一段日子过去,我就被送到农场去了。跟我一块劳动的,有老右派分子、右倾机会主 义分子、国民党的什么人,司徒雷登的马弁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时北京已经开始斗老师了, 我们那里的运动比北京运动慢半拍。八月份地里的花生老高了,白薯的叶子都是挺茂盛的。 唉呀,那时候我心里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跟老右派们接近了。有下天晚上,我就偷偷地上一个 老右派住的地方去,这人就是我前边说的图书馆里那个。他住在猪圈旁边一个屋里。我一进 去,他正读英文版的《毛选》啦。我也不知为什么找他。说老实话,我这人也怪事,就是对 他们这些人始终恨不起来。他说你到这来干什么?他还挺紧张哇。我说我看看您来啊!他说 不要到这边来呀,我是右派分子你知道吗?我说您是右派我才想来,右派不能接近吗!右派 也是人哪!我说您读什么哪?我主动跟他说了我的简单情况,他先拿眼看着我,一句话都不 说,什么也不说,等我走了他还是什么也不说。第二天再去,还那样,什么都不说。第三次 我到他那去啦,这是我一生不能忘记的。我说,我已经第三次到您这来啦,我就想问您一 句……他马上说,我有罪,我有罪。我说我不想听您这个,我就想知道,怎么才能不犯错 误?他看了我半天才告诉了我。他说你不是爱看书吗,你记着啊,今后要想不犯错误,凡是 你特别爱看的那本书,那本书准有问题。我听这句话像禅语似的是吧,根本我就不明白呀。 他说,咱们脑子里修正主义的资产阶级的东西太多啊,所以只要你爱看的那本书,只要你特 别欣赏的那些地方,你批判准没错。到后来我一直拿这话来衡量,特别是写批判稿子,一写 准成功。
八月十日,农场里突然间哪,要听重要广播。那阵就是凭着社论办事啊,后来就是凭着 语录办事吧。这天是《十六条》下来了,这个社论有几条真说到我的心眼里去啦。我现在连 播音员的声音都记得特别清楚。我觉得“文革”时期播音员的声音特别高亢激扬,跟现在不 是一个味儿啦就是。其中有这么两段话,就是说啊在这场斗争当中,革命小将的大方向始终 是正确的,他们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错误,但是谨防有人把他们打成反革命,还要严防什么 政治扒手这些话。而且真正提出来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说 老实话,真是字字句句说到心坎里啦就是,一下子跟毛主席的感情那真是深得了不得啦就 是。那天听完广播的晚上,我们就起义了。我自己一个人从农场走到市里,是三十多里,再 到我们学校是十里地,四十里地呀当天晚上我就跑回学校去啦。那四十里地非常荒凉的,好 家伙我记得走那滹沱河岸边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可越走越高兴。到学校,立刻就跟别的系同 学串联起来啦。我也不知道怎么认识一个政教系学生,他也是跟我这个类型一样,也是不断 地给系里提意见,挨整。那阵就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啦,就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啊。我 说,你看透了没有,反吧!当时对中央文件领会的特别深刻呀,就在那天晚上,我们跟机械 系的几个同学就成立了一个组织,四张大字报纸贴在一起写一个宇,从四楼往下下呀,就是 “舍得一身剐,坚决把黑帮拉下马”。当晚我还写了一张大字报,叫《控诉系主任对我的迫 害》。这个大字报说老实话,其实没有什么内容,都是事实:几月几日干什么,几月几日干 什么,怎么整我啊。唉呀,这张大字报贴在楼上并不显眼的地方,可一贴出来,全系都炸了 就是。我们这一拨就是公布《十六条》那天晚上闹起来的。那时发表重要新闻大多是晚上, 不是早晨。不是有个“新闻联播节目”吗,消息比早晨的还早,晚上八点,全国都听。第二 天白天,我们系里就翻了天了,系里毕竟还有暗地支持我的,唉呀,这一下子都找我来啦。 咱那时候,说老实话就没有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那种策略,马上你还不把他们团结起来啊?当 时就觉得自己早就是正确的,说你们现在又来这套啦!我自己就认为,只有那女同学是唯一 的战友,跟她的关系也公开了就是。贴出大字报是早晨五点。写完了之后把我累的呀,就在 写大字报这个乒乓球案子铺上纸,摊开身子在上边躺着,那简直是一种解放的感觉。褂子上 到处都是墨汁和浆糊,乱七八糟的。她来了一下就把我的头给抱住啦就是,不像原来男的女 的顾及怕给别人瞧见。根本就没有那个啦。唉呀,她说可把我揪心死啦。那阵那种狂乐的心 情啊,不光是一种政治上的解放,好像觉得我是真正革命哇,而且比你们都革命的早,连自 己过去的害怕都忘了。全系形势一下干扭转了,声援的大字报就像雪片似的盖来了。很奇怪 啊,原来那些左派反过来也支持我啦。我呢最死恨的就那个学生会主席,团支部书记两个 人。我这个人有时候也是非常骄横的呀。我说鹿死谁手,现在大概能见分晓了吧!我强烈要 求系里马上开对证会,我们当时没有想到把系里领导揪出来。说老实话,我这人是人情味比 较足的,报仇就完了呗。当时一看系主任也聋拉脑瓜子啦,就有点费厄泼赖了就是。没想到 对证会这自发的会议一开,不用任何召集,不用喇叭喊好几遍,全校就都去了吧。开会在礼 堂,大会也没什么程序,由谁组织呢,这阵造反者还是不懂什么呢,还由团支部书记组织。 你说这思想禁锢得多有意思啦。到这时候还不敢踢开他哪,好像觉得只有他的领导才顺理成 章。在会上我讲了事实经过。再说一句,开始摆桌子的时候都不敢摆台上,我觉得那个台上 不是我们应该上去的,结果就摆台下。用麦克风,这麦克风呢,还是基建系的同学给扯出来 的线临时安的。我在上面讲了,坐了那么多人,一上去自己也害怕。那天也真热,这天是八 月十二日。我把整个过程讲了,越讲越委屈呀,那真是声泪俱下啦。因为这一下子勾起自己 多少心思来呀,连妈妈的事,连这个事,连那个事,这一讲确实有很强的效果,那不是人造 出来的效果。大家感到气忿啦。而且这个《十六条》一公布哪,大家的胆子也都鼓起来,口 号声就响起来了。喊着“坚决抗议系主任同志对革命小将的迫害!”开始还叫“同志”,喊 着喊着,“同志”两个字就没了。这也有一个过程吧,不是一下子就把干部弄倒了。对立面 一看,好家伙他们一看不行啦,半截给制造故障,把喇叭线掐了。坏事就成好事啦。好家伙 那个时候正处在革命高潮的时候,巴黎公社刚刚起来,你竟敢制造故障?这时根本用不着我 上手,机电系的小伙子就上去啦;中文系说老实话,还没有那么粗野。一会儿玻璃哗啦就下 来啦,群众运动往往都是酿成的,不是预谋的就是。这天晚上全校革命达到高潮,立刻宣布 说,革命造反团占领广播室;跟着我们发布了第二道通令,限院党委书记,院领导立刻都到 会场来。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胆子哪来的。以前哪,根本不敢招呼他名字是吧。叫他们来, 他们老奸巨猾,不敢来呀,来了弄不好让学生打一顿。实际学生还没那个胆量。说老实话, 这还只是跪着造反。他们来了一表态,支持学生就完啦,我们还没有批斗什么的。不来,不 来结果这个会就开不下去啦,整个这帮人就拥进院党委办公室。从来没进去过,那一层楼是 办公区呀,从来都没敢进去过。这一次呀,真有点像《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那个劲 头,一下就冲进领导办公室里去啦,根本也没见过这么豪华的场面。现在看沙发再普通不 过,那阵沙发却代表高贵的象征。进去之后,一看都有点胆怯了。那个院党委书记是个挺瘦 挺瘦的老头子,问同学们干什么呀,我们走在前边的都想往后退了,可是后边的倒有点勇 敢。后来在两条路线斗争检查的时候,说我这人还不是一个彻底的造反者,因为对他们恨不 起来。他还是党嘛,对不对呀。可是他说,你们的情况我不了解。这下可激起火来啦。我说 你们不是不了解情况吗,马上都到会场去。他们一走之后那个屋子就归我们啦,都上了沙 发。咱也坐坐这个。就是这个情况,小姐的牙床也要滚一滚哪,就是那种感情。那屋就成了 “文化革命委员会”临时呆的地方啦。我总觉得这事就完了。对“文化大革命”真还不懂。 这个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或者说无风树也摇哇。我们这个学校是一个新建学校,老师们来的 时候就分三派势力:进修学校的、工业学校的、师范大学的,还有各地的志愿兵,各地来的 领导,来一个领导带来一拨人,我们一闹好像扔了个炸药包,他们互相干上了。他们互相知 底细,愈闹愈大,愈升级。这时候,到了“八·一八”了。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全校的斗争 就开始高潮了。这个时候我们更是左派啦。不能不革命呀!就开始批斗党委书记。实际上我 现在认识到,我们学校的这个“文革”是怎么回事呢,学生的这个革命跟这个老师宗派的派 性斗争,搅在一块啦就是,而我们呢,就成了人家利用的工具。可又身不由己,整个时代往 前发展也许只能那样做了。你上了台你就下不来了。可是这时我有点腻了。因为学校斗争一 到高潮之后,开始有打的啦,打的厉害呀。我从来在“文革”没打过人,我对你这么讲当然 也没用是吧。我就这样说,你就这样听吧。那阵就越是保守的人起来造反越是打的厉害,这 就是“文革”当中的现象。这样说,我也不知你爱听不?这是说原来你没造反,保当权派 的,现在起来造反,打的反而最厉害。他们只有用这个来表现他们最革命。本来他们就是 “左”的根子,本来他保你,等后来一看大势已去,不行啦,批斗你比我还凶还左。这是 “文化大革命”我见到的一个现象。就拿斗系主任说吧,我总觉得他就迫害我那一段啦。但 我知道他是三八式的老革命,是华北联大那阵出来的人。再有他学问特别好,对鲁迅的杂文 很有研究。我在业务上崇拜他。我这人也怪事啦,一看见能耐人哪真是不管别的怎么样,也 崇拜人家。再说他又跟我道过歉,恨不起来了。打人这叫什么呢。我记得那次斗系主任, “啪”一下弄个大纸篓扣上了。纸篓糊帽子好糊哇,就着那个纸篓的空间,一糊纸就成啦。 说老实话这时我再批判系主任已经没嘛新鲜东西啦,没什么新词啦就是。可不能不批呀,只 能在原来的材料的基础上上纲。你再老说那段,人家也不高兴听啦是吧。批得连我自己也底 虚,没底气也得批。所以我发现这革命也会促成人品质上发生变化。当时,系主任高血压, 五十多岁的人啦,他们一边斗,一边叫他站在椅子上转。你可怜他是不行的,当时我发完言 之后就走了。说老实话,我总是下不去手,你下不去手还得装得特别狠,因为那阵谁越凶狠 无产阶级感情越鲜明;要不为什么斗的特别厉害呢。有一个女的,别提她名字啦,是班上的 团支部书记,上去拿手指一戳就戮到系主任的脑门上,那女同学的指盖子多尖啊是吧,一戳 一块肉就下来啦。我实在压抑不住啦,人的感情啊!我跟你说这些不是美化自己,美化也没 用,我还不知道我怎么回事。完事我到系主任屋里头,他正在那哭。我进屋呢,还得保持那 无产阶级革命作风啊,我先说有嘛问题自己好好交待。实际感情很复杂,是吧。我又说对你 的事当然都得实事求是,如果谁要不实事求是,我们也不答应。这都是好话没好话说。他 说,你们要真批我,我口服心服哇,现在这样下去我可真受不了。我这一听心都发酸。我想 想,就说你把语录拿出来,啊,记住语录多少页多少条,我们应该相信群众相信党,是吧, 有了这两条革命原理什么都好办了是吧。实际只能拿这个当安慰话了,别的都没说,因为不 能说。他当然明白。这就是为什么后来等我毕业的时候,系主任解放了,专门约我到饭馆吃 顿饭哪。哪有系主任请学生吃饭的呀。这是插进来后来的一段事。
到“八·三一”的时候,我们的人都开始串联了。大概现在我也不后悔,这一生串联是 最美好的时候。我们先到北京,长征到延安,又去武汉、长沙,一直到新疆南边的阿克苏。 从北京到延安是走着去的。总共走了二十多天吧,连玩带走哇,也不感到累,挺有劲的;出 了娘子关往西走的时候,风景特别好,一天最多能走八十里地哪,有时走五十里地。首先到 北京,到北京那个时候正赶上吃饭不要钱,那全是陶铸同志做的好事啊。嘿,我记得大桶里 是猪肉熬土豆,米饭随便盛。睡觉不太好,教室里头铺一层草,但那阵谁也不骂街,因为那 就是革命。那次见到了毛主席。好家伙后来就通知我是河北省五个观礼的之一。就是坐在观 礼台上,在天安门下边。实际呢我在那还不如在长安街上。那次毛主席呢在下边走,不是在 天安门上边。每次毛主席见红卫兵的方式不一样,先是在天安门上,后来步行过金水桥,再 后来毛主席坐车,大伙都坐好了,毛主席从人群里穿,他为的让大伙看主席的形象吧。我到 北京,一个是听说北京啊作家协会闹的特别热闹,一个就是看毛主席呀,也想见林副主席、 江青同志——那时就这么称呼吸。我看毛主席一共是三次。第一次就是做观礼代表这一次, 激动的不得了啊!从清华那出发,在出发之前说老实话,那阵啊都等一夜一夜的。真的呀,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阵啊人们的自觉性特别高,什么流氓小偷的也特别少,搞什么活动太 方便啦。可能那种非正常的恐怖把这个流氓也给震住啦。群众专政确实厉害呀,你好歹会念 段毛主席语录就管用。整个中国就像打篮球的人盯人,你这边打个哈欠那边都听得见。我总 觉得比现在好管呢就是。那天黑夜三点喊起来,在清华大院里头,多快就集合了呀。喇叭喊 着河北省站哪边,湖南省站哪边,内蒙古站哪边,那就一个省一个省的呀,人们都机机楞楞 地黑夜呀从草里爬起来,热天呼哧哧地也不注意什么形象啦。当时的衣裳是谁要能找个军便 服那就了不得啦,尤其是那老式的,肩上带眼的,革命时代的衣裳嘛。那夜我们徒步走哇, 从清华好家伙一直定到天安门。我记得走到新华门就等着呢,一排一排,从夜里三点一直等 到下午三点,也不饿的,是吧。后来有大筐送面包的,上面贴着“向各地红卫兵小将致敬” 啦,我拿了一个,样子特别有意思,特别长,特别细,能直接插到兜里头,一会儿掰一口一 会儿掰一口的,等着毛主席。就这样等啊等到三点。我怎么说那时人们心里都特别纯洁呢, 在观礼台上,我旁边有个江苏省的小姑娘,挨着我特别近,我们就说话,说这个、说那个。 我爱跟南方人说话,因为这个南方人的普通话别具风味,有种吴腔软语那个特点。后来毛主 席就出来啦。要说真纳闷啊,毛主席刚一出来的时候没声音,震住啦呀,你说天安门多大地 方啊,上百万人,大概有这么几秒钟,—点声音没有。毛主席刚一过金水桥,有人第一声一 喊,整个声音就起来啦,乱哄哄的也没有什么规律啦,就是啊。周围的人全哭啦,我也哭 啦,全哭啦就是啊。
这时我旁边的小姑娘个子矮,她看不见哪,观礼台乱挤一气,我有力量挤,看毛主席看 得特别清楚,毛主席的身体确实非常好哇,毛主席那面皮呀,就跟这桌子色似的,黑红黑红 的发亮就是。我觉得作为一个领袖哇在身材上真是无与伦比。后来就等着林彪,紧跟着后 头。我们心里也都哭哇,心想,林副主席怎么这么瘦呢,那时就是那样想啊。我记得后来回 去跟我妈妈也这样说,说林副主席这么瘦将来怕熬不过毛主席呀,就这样说,怕接班人先完 了,那怎么办哪。我身边那小姑娘看不见毛主席她急了。我说怎么办呢。她说你抱起我来 吧。一个小姑娘跟我岁数差不多呀是吧,我没办法,就把她抱起来啦。她叫着:我看见啦! 看见啦!高兴得乱扑腾,语录本也掉下去啦,那阵就没想到男女的事,根本就没有这意识。 唉呀,后来喊得嗓子都哑啦。毛主席转了一圈,那喊声一直没停就是。那次大概有这么十好 几分钟吧,看得最过瘾的那次。这是我第一次看毛主席;后来“九.一五”;还有一次是十 月份吧,记不清了。
见到江青咱就说老实话啊,对江青讲的内容很高兴,对江青那调儿简直太不理解啦。后 来说相声的模仿江青那调儿哇就是那味啊。这次回去就更增强了这个造反的野心啦,更觉得 自己正确啦。原来不敢做的事,这回也敢做啦,这是一个。但大串联又使我思想复杂了。在 北京时,我到作家协会去啦。我到作家协会一看,竞有茅盾的大宇报。我说茅盾怎么也不行 了呢?全都不行啦?还有贴杜鹏程的大字报,说他们在北戴河抢鸡子吃;说茅盾家里也不知 养了多少人侍候他,他像个吸血鬼似的,有多少小护士侍候他就这类事吧。在我心目当中好 些神圣的东西,就全像毁啦。尤其在作家协会的后院看一帮人斗田汉。我是最崇拜田汉的, 田汉的剧我最爱看的就是。唉呀,斗田汉斗得太厉害啦。田汉跟现在那少林寺那个护寺的大 和尚差不多,接着大牌子,上边写“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田汉”,旁边一个是民间文学研究 会的贾芝,还有一个就是阿甲。这田汉哪,对头下弯。那阵北京斗人的水平真高哇,对头弯 就是人跪着,背弯下来,脑袋贴在大腿上。哎!再一看哪,田汉脑袋上啊三条血筋,他光脑 袋,可能是刚剃的,当然原来头发也不多。反正批判他的人呢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不是红 卫兵,都是干部似的。所谓罪状大多是闲事。“文革”批人,都是把正事和闲事相结台。中 国人哪越是闲事大家越感兴趣,越能搞臭一个人。光批判他怎么搞修正主义,鼓吹反革命分 子,老百姓听了上不了劲,实际上是先把你名声搞臭了,政治上也就不打自倒,好办了。
那时大串联,坐火车不要钱。上车之后哇连厕所里都是人,有的躺在那个行李架上,人 在车上不敢下去。我先插一句,后来上武汉的时候,我旁边坐着一个湖南的小女孩,三天没 敢动地方。我说你怎么不下去买点吃的?一下去就没座啦。尤其车门一开,唿啦就进来一大 群。那时人们说老实话,比得上铁道游击队的水平。最高水平的就是在坐椅靠背上把铺盖卷 打开放好,人躺上去,还睡觉,你能想象吗?可那时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