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制造着语言,一代接一代,延续了无数代,却不知道语言是怎么造出来的,也不知道造完时——假如还能造完的话——会是什么样子。在我们做的事情当中,这件工作最具有强迫的集体性,最受遗传程序所规定,最为我们人类这个物种所独有,同时也是最自发的工作,我们干起来也是准确无误。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我们有营管语法的DNA, 有营管句法的神经原,什么时候也不得停止。我们摸爬攀越,经过一个又一个文明时期,变着形,到处造出工具和城市,而新的词汇随时都在跌跌撞撞拥挤而出。
那些词汇本身也令人惊异。每个词都是完美地为其使用目的设计出来的。旧词和较为有力的词是膜状的, 塞满了层膊不同的意思, 象是一个词构成的诗。比如articulated起先是划分为小关节的意思, 后来不知不觉有了成句说话的意思。有些词在日常使用中渐渐改变,直到变化完成时我们才知道发生了变化。今天的一些副词中的-ly,如ably(得力地)、benignly(慈祥地)等词中的后缀-ly,几百年前刚出现时是用来代替like(好象)的。后来,like经过销磨,成了个后缀。通过类似的过程,love-did(古英语love(爱)的过去时).后来变成了loved。
没有哪一个词是我们认识的哪个人造出的。它们只是需要时在语言中出现。有时候, 一个熟悉的词会突然被人抓起来, 用来指一件很奇怪的东西:今天,奇怪(strange) 这个词本身就是这样一个词。原子物理学家需要它,用它来代表一种衰变极慢的粒子的性质。现在,这种粒子称为“奇异粒子”(strange particles),它们具有“奇异数”(strangeness number[s] )。这种旧有的熟词突爆冷门现出陌生面孔的事,我们已认为稀松平常。这一过程已经进行几千年了。
有几个词是我们当代的几个独居人造出来的, 比如Holism是斯马茨造的,Quark(夸克粒子)是乔伊斯(Joyce)造的。但这类词中的大多数具有异国风味,是昙花一现的。一个词要真正成为一个站得住脚的词,那需要大量的应用。
大多数新词是由原有的其他词演变的。语言的创造是一个保守的过程:旧物翻新,很少浪费。每有新词从旧词脱颖而出,原有的意思往往象气味一样在新词周围萦绕不去,诡秘莫辨。
创造Holism的人意思很简单,不过意指若干生命单位的完整组合。只因它貌似holy(神圣),便暗示了“在生物学方面超自然”的意义。追根溯源,那个词来自印欧语中的词根kailo,意为整个(whole),也有未遭打击、未着伤之意。数千年来, 它嬗变成hail(whole的古语) 、hale(whole)、health(健全)、hallow(使神圣) 、holy(神圣)、whole,还有heal(愈合),直到现在,这些词义在我们头脑中还是同往同来。 “Heuristic”(启发式的)是个更专门、用途更单一的词, 它来自印欧语中的wer, 意思是寻找。 后来, 出现于希腊语中, 成为heuriskein,于是,阿基米德发现浮力定律时就喊出了Heureka(我找到了)!
来自印欧语的还有两个容量颇丰的词:gene和bheu。每—个词简直都是一个蚁丘。我们已经由这两个词建造了万物这个概念。起初,或者说从有案可查的时候,它们的大意是存在。Gene意思是开始、生育,而bheu则指存在和生长。Gene依次变成kundjaz(日耳曼语) 和gecynd(古英语) ,意为kin(亲族)或kind(慈)。Kind开始指亲属关系, 后指高的社会地位, 再后来变成了Kindly (慈祥地) 和gentle(优雅)之意。与此同时,gene的另一支成了拉丁语的gens(氏族),后来成了gentle。它同时也表现为genus(种属)、genius(天才)、genital(生殖的)和generous(宽宏大量的) 。然后它变成了nature(自然)(来自gnas ci),但仍然包含着它的内在意义。
就在gene演化为nature和kind的时候,bheu经历了类似的变化。其中的一支变成了日耳曼语中的bowan和古挪威语中的bua,意思是生活和居住,然后成了英语中的build(建设) 。 进入希腊语, 成了phuein, 意为产生和使生长, 后来成了phusis,这是意指自然的另一个词。由phusis又生出physic,physic开始意为自然科学,后指医学,再后来成了physics(物理学)。
这两个词发展演化到了今天,毫不夸张地说,可以合在一起囊括宇宙间万物。这种词可不是随便一找就能找到的。它们也不能被从零造起。它们需要活过很久才能表示意义。 C. S. 刘易斯(Lewis)在讨论词汇时写道:“万物是不可言传的论题。”词本身必定显现出长期使用的内在标记;它们一定包含着自己的内部对话。
这些年来,自然和物理两词在其现存意义上,早就被我们头脑通过某种猜测联系到了一起;在今天这种时候,知道这一点可让人心里踏实些。萦绕在它们周围的其他词令人迷惑,但看起来挺有趣。如果你松松种儿,所有这些词就都会掺和到一起,变成一种可爱的、令人不解的东西。“Kind”是亲属,但它又意指自然。Kind跟gentle原是一个词,啊,老天爷,物理自然是自然,但是慈(kind)竟然也是这个词。在这迷人的结构中,就包含了极其古老的猜测,诸多古老思想在其中混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