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点了一垛谷子。我也放火的。”祖母蒋氏日后对人说。她怀念那个匆匆离去的黑 衣巫师。她认定是一场大火烧掉了一九三四年的瘟疫。
当我十八岁那年在家中阁楼苦读毛泽东经典著作时,我把《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与 枫杨树乡亲火烧陈家谷场联系起来了。我遥望一九三四年化为火神的祖母蒋氏,我认为祖母 蒋氏革了财东陈文治的命,以后将成为我家历史上的光辉一页。我也同祖母蒋氏一样,怀念 那个神秘的伟大的黑衣巫师。他是谁?他现在在哪里呢?
枫杨树老家闻名一时的死人塘在瘟疫流行后诞生了。
死人塘在离我家祖屋三里远的地方。那儿原先是个芦蒿塘,狗崽八岁时养的一群白鹅曾 经在塘中生活嬉戏。考证死人塘的由来时我很心酸。枫杨树老人都说最先投入塘中的是祖母 蒋氏的五个死孩子。他们还记得蒋氏和牛车留在塘边的辙印是那么深那么持久不消。后来的 送葬人就是踩着那辙印去的。
埋进塘中的有十八个流浪在枫杨树一带的手工匠人。那是死不瞑目的亡灵,他们裸身合 仆于水面上下,一片青色斑斓触目惊心使酸甜的死亡之气冲天而起。据说死人塘边的马齿苋 因而长得异常茂盛,成为枫杨树乡亲挖野菜的好地方。
每天早晨马齿苋摇动露珠,枫杨树的女人们手挎竹篮朝塘边飞奔而来。她们沿着塘岸开 始了争夺野菜的战斗。瘟疫和粮荒使女人们变得凶恶暴虐。她们几乎每天在死人塘边争吵殴 斗。我的祖母蒋氏曾经挥舞一把圆镰砍伤了好几个乡亲,她的额角也留下了一条锯齿般的伤 疤。这条伤疤以后在她的生命长河里一直放射独特的感受之光,创造祖母蒋氏的世界观。我 设想一九三四年枫杨树女人们都蜕变成母兽,但多年以后她们会不会集结在村头晒太阳,温 和而苍老,遥想一九三四年?她们脸上的伤疤将像纪念章一样感人肺腑,使枫杨树的后代们 对老祖母肃然起敬。
我似乎看见祖母蒋氏背驮年幼的父亲奔走在一九三四年的苦风瘴雨中,额角上的锯齿形 伤疤熠熠发亮。我的眼前经常闪现关于祖母和死人塘和马齿苋的画面,但我无法想见死人塘 边祖母经历的奇谲痛苦。
我的祖母你怎么来到死人塘边凝望死尸沉思默想的呢?
乌黑的死水掩埋了你的小儿女和十八个流浪匠人。塘边的野菜已被人与狗吞食一空。你 闻到塘里甜腥的死亡气息打着幸福的寒噤。那天是深秋的日子,你听见天边滚动着隐隐的闷 雷。你的破竹篮放在地上惊悸地颤动着预见灾难降临。祖母蒋氏其实是在等雨。等雨下来死 人塘边的马齿苋棵棵重新蹿出来。那顶奇怪的红轿子就是这时候出现在田埂上的。红轿子飞 鸟般地朝死人塘俯冲过来。四个抬轿人脸相陌生面带笑意。他们放下轿子走到祖母蒋氏身边 ,轻捷熟练地托起她。
“上轿吧你这个丑女人。”蒋氏惊叫着在四个男人的手掌上挣扎,她喊:“你们是人还 是鬼?”四个男人笑起来把蒋氏拎着像拎起一捆干柴塞入红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