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送葬牛车迟滞地在黄泥大道上前行。黄泥大道上从头至尾散开了几十支送葬队伍 。丧号昏天黑地响起来,震动一九三四年。女人们高亢的丧歌四起,其中有我祖母蒋氏独特 的一支。她的丧歌里多处出现了送郎调的节拍,显得古怪而富有底蕴。蒋氏拉着牛车找了很 长很长时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坟地。她惊奇地发现黄泥大道两侧几乎成了坟茔的山脉,没 有空地了,无数新坟就像狗粪堆一样在枫杨树乡村诞生。
后来牛车停在某个大水塘边。蒋氏倚靠在牛背上茫然四顾。她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浩荡的 送葬人流的,大水塘墨绿地沉默,塘边野草萋萋没有人迹。她听见远远传来的丧号声若有若 无地在各个方向萦绕,乡村沉浸在这种声音里显得无边无际。晨风吹乱我祖母蒋氏的思绪, 她的眼睛里渐渐浮满虚无的暗火。她抓往牛缰慢慢地拽拉朝水塘走去。赤脚踩在水塘的淤泥 里,有一种冰凉的刺激使蒋氏嗷嗷叫了一声。她开始把她的死孩子一个一个地往水里抱,五 个孩子沉入水底后水面上出现了连绵不绝的彩色水泡。蒋氏凝视着那水泡双脚渐渐滑向水塘 深处。这时缠在蒋氏背上的父亲突然哭了,那哭声仿佛来自天堂打动了祖母蒋氏。半身入水 的蒋氏回过头问父亲:“你怎么啦,怎么啦?”婴儿父亲眼望苍天粗犷豪放地啼哭不止。蒋 氏忽地瘫坐在水里,她猛烈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朝南方呼号:陈宝年陈宝年你快回来吧。
陈宝年在远离枫杨树八百里的城市中,怀抱猫一样的小女人环子凝望竹器铺外面的街道 。外面是三四年的城市。
我的祖父陈宝年回味着他的梦。他梦见五只竹篮从房梁上掉下来,蹦蹦跳跳扑向他在他 怀里燃烧。他被烧醒了。
他不想回家。他远离瘟疫远离一九三四年的灾难。
我听说瘟疫流行期间老家出现了一名黑衣巫师。他在马桥镇上摆下摊子祛邪镇魔。从四 面八方前来请仙的人群络绎不绝。祖母蒋氏背着父亲去镇上亲眼目睹了黑衣巫师的风采。
她看见一个身穿黑袍的北方汉子站在鬼头大刀和黄裱纸间,觉得眼前一亮,浑身振奋。 她在人群里拚命往前挤,挤掉了脚上的一只草鞋。她放开嗓子朝黑衣巫师喊:
“灾星,灾星在哪里?”
蒋氏的沙哑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那天数千枫杨树人向黑衣巫师磕拜求神,希望 他指点流行乡里的瘟疫之源。
巫师边唱边跳,舞动古铜色的鬼头大刀,刀起刀落。最后飞落在地上。蒋氏看见那刀尖 渗出了血,指着黄泥大道的西南方向。你们看啊。人群一起踮足而立,遥望西南方向。只见 远处的一片土坡蒸腾着乳白的氤氲。景物模糊绰约。惟有一栋黑砖楼如同巨兽蹲伏着,窥伺 马桥镇上的这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