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娥又一次朝菜园中走来。这次她手里举着一把水灵灵的青葱和一个白面馒头, 她走到我身边后粗声粗气地说:“给你吃。” 我向后退了一步。 “你不吃,我又要扒你的裤子了。”她说。 我接过葱和馒头,她的脸上就浮现出了梦魇般的笑容,她说:“我领你去后园 子的草垛。” 王姥家的后菜园和那个像巨大的玉米面窝头似的草垛是我记忆当中最美丽的事 物。我和傻娥走进这个秋天的菜园的时候,使我们兴奋的首先是田园上轰然而起的 麻雀,麻雀自然是受到了脚步声的恫吓。它们飞离菜园后,我看到一大片四方形的 菜园像一块平滑的黑绸布一样展现在我们的视野,一座金黄色的草垛像上帝遗失的 草帽一样扣在菜园中央。这时候午后的阳光如银针般犀利地往来穿梭,所以草垛看 上去流金溢彩。 傻娥从墙根挪来一把梯子,然后把梯子靠在草垛上。傻娥先攀上去,然后我紧 紧步其后尘,我们一大一小的身影在外人看来一定像一只老母猴带着小猴去树上摘 桃。我们爬到草垛上面后,傻娥哈哈地笑着把一本纸色泛黄的书摊开,然后她一脚 把梯子踢翻,我惊叫着问她撤了梯子我们怎么下去呢? “不下去了。”她说,“我教你念书。” 她把那本不太厚的薄册子打开,我看见纸页上有许多古色古香的图案和一排排 蝇头般大小的毛笔字。她念道:“纸有五色,紫白红黄,千日丹红,颜色淡妆… ” 她念着,得意洋洋地抬头看着我,问,“我念得好听吗?” “好听。”我说。 “那你怎么不跟着念?”她问。 “纸有五色,紫白红黄… ”我马上重复,她笑了。 一个下午她都在教我念这种四字一行的工工整整的句子。那里面有笤帚、火盆、 太师椅子、菊花等档的字眼,念起来琅琅上口,听起来五彩缤纷,傻娥的周身都缭 绕着一种令我着迷的说不清楚的气息。比方她说金色的草垛里面埋藏着一个金色的 孩子,她说这个孩子会吹号,这个孩子从来都不穿衣裳。她还说秋天走向菜园的时 候,一个人也走向菜园,那是个穿黑衣的男人,他的脸上长着一圈浓密的红色的络 腮胡子。他来干什么?他是来找他的女人和女人肚子中的孩子的。 日影虚弱的时候天空就变得宁静起来,她说她即将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会在 她肚子中一天天长大。她的眼睛望着遥远的身影和那一抹抹啼血般的晚霞,忽然间 呜呜地哭泣起来。她说有个男人朝菜园中走来了,这个人要使她有一个孩子了。我 从草垛上站起来向下瞭望,我没有发现任何实际的人体朝我们走来,但我感觉到一 股透彻的风以非凡的力量疾步向我们走来,并且接近草垛。傻娥止住了呜咽,她坐 起来,开始把草垛最上面的草一层层地往下剥,像脱衣裳一样一件件地甩下去。这 样,草垛很快就矮了一截,并且越来越矮,最后,我们可以不借助梯子而从容地跳 到地上。 我们走回房屋的时候二姨已经回来了。她因为刚送过葬,所以从眼睛上还可以 看到鲜艳的眼泪的痕迹。王姥他们一见了傻娥眼睛几乎都亮了一下,我意识到有什 么事情要降临到傻娥身上了。果然,王姥拉着傻娥的手说:“娥儿,你知道王成他 娘没了吗?” “听嫂子说了。”傻娥低低说着,把脸转向我二姨。 “你是个好心人,娥儿,王成他娘去了,留下兄弟几人可怜得要命,你能不能 帮着他们去做饭?”二姨说。 “行。”傻娥回答。 当天晚上傻娥就吵闹着挽个红色的包袱皮裹着她的几件衣裳朝王成家去了。我 们一致要送怂她,她执意不肯,她说她认得那条路。夜晚的秋色令人迷惘,我看不 见傻娥脸上真实的表情,只听得见她的呼吸声和容纳了她呼吸声的苍茫夜色。我们 目送着她远去,她的身影消失在遥远的视线中。 第二天早饭一过,姥姥就带着我回家了。我们依然走来时的路线,我依然看到 了来时见到的那些陈旧的景致。被收割了的麦地上有鸡觅食的影子,太阳像车轮一 样滚滚向前,依然有熟人在同姥姥打招呼,我们的脚印一行行地被抛在身后。 回家之后我常常想起傻娥,想念那个后菜园中秋日的草垛,我真想去看看她。 不久冬天就来了,冬天来了雪也就来了,一场又一场的雪花把我们搞得晕天晕地的。 一个落雪的傍晚,姥姥从邻居家串门回来,兴奋地告诉我说,傻娥肚子里有东西了, 傻娥自从去了王成家后再也没有犯过病。姥姥计算了下日子说,明年的秋天就可以 带着我去给傻娥下奶去了。 这么说,傻娥果真受孕于秋天的金色的草垛,而又要分娩于此了,想到这点我 觉得无限神秘。如今,她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是个男孩。她的身体格外健壮,能够 吃苦。那年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给酸菜缸注水,她见了我之后现出极其困惑陌生 的表情,她仿佛在费力地回忆什么,但她终究没能回忆起来,她似乎已经忘记了那 个消逝的秋天和那个金色的草垛。她能够彻底地遗忘什么简直太幸福了,我祝她长 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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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方圆百里
当灰色庄园的房屋成为一幅结实的剪影贴在一个黑色的背景之上的时候,我的 童年又被放逐到另一片土地上。这时候我已经开始上小学,我已经在夏天紫色的气 息中学会了一串阿拉伯数字和为数不多的一些汉字。我的姥爷、姥姥、小姨、二姨 这些活生生的人物已经被另一批充沛地活跃在我周围的人物所替代。随着时间的推 移和场景的更换,我头脑中所感知的事物也就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原始,我不需要 借助任何房屋的影子就可以从容地再一次把笔插入另一片生活的旧地——一个方圆 百里的古朴宁静得犹如一只褐色枣木匣子的小镇。我曾经像一只鸟一样在其中为自 然的灵光歌唱过,也曾经像一只苍蝇一样在某一个角落嘤嘤哭闹过。我朝拜那里的 日光、雪光、天光,我不愿意我的笔在触动它的神经时弄疼了它,不愿意我的笔在 描述它的时候背离了它的本色和初始的声音,我只企望我现在居身的地方能在暑热 的逼视下化为一只透明的风筝,牵着我重回旧地,重温旧梦。
春天
这个季节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一个女人坐在风中淘米的姿态。我重归那个布 满黄沙的院落的时候,这个女人正坐在一棵山丁子树下窸父窣窣地淘米。那个时候 风吹过树叶,树叶也爆发出一阵窸父窣窣的声响,树好像也在帮着这个女人淘米。
我的母亲宁静地存在于这个小镇的两间房屋和一个院落中。她的周围环绕着锅 台、瓦盆、水缸、针线、男人,以及春天的雨水。我的回归又为她的生活所环绕着 的东西添了一项内容。我们居住着一幢板夹泥房屋当中的两间,因而我家的大门朝 南洞开,而居于东头和西头的两户人家,却可以把大门开向日出和日落的方向,他 们的院落也相对比我们的大。我母亲在阳光下淘米的时候另外两户的女主人也在淘 米。淘米声响成一片也就像一股春天的风声了,我站在这股奇异芬芳的风中看着白 花花的米汤像乳汁一样四溢。 春天和母亲连同一顿午饭在等待我。屋檐下被遮挡了的拥挤的阳光缩在墙坯上, 泛着一块一块油亮的光泽。我带着某种根深蒂固的陌生感惴惴地坐在饭桌旁,小心 地拿起一双筷子和一只饭碗。我抬头看了一下母亲,发现她正疲惫而温情地冲我点 头,我的心底里猛然间涌起一股无边的潮湿的像眼泪一样的激情。 春天就在屋里屋外竖着或者躺着,它的身体绿得明滑鲜艳。山丁子树芽中的那 种绿嫩让人牙疼,而草甸子上整整齐齐的像密密实实的丝绒地毯的绿又给人一种抽 筋断骨的感觉。在这种时候哪怕是一只羊走进草丛,你开始觉得羊是白的,但它在 草丛里活动久了,你就眼花缭乱了,羊仿佛也因沾染了满天春色而变成绿的了,你 会心惊肉跳地以为羊丢了呢。 我被这里的春天给实在地威慑住了。这个古老的小镇整个被绿色给统治了。这 种统治使得草、路边、墙角不得不在它的怀中温温柔柔地开放绿色。绿色无边无际 得像绵绵无期的相思。我实在闹不明白春天是在哪里采来了这么非凡的色彩,使我 们祖祖辈辈的人为它而发疯,为它而专注地活着。 住在我家东头的邻居是一个寡妇。她的丈夫死于春天最初的日子。我见到她的 时候她坐在春天腰部的天气中给她的孩子们洗衣服。她头上的孝已经不见了,她的 面色看起来并非那种经历了巨大创痛的土黄色,而是一种隐隐的微微的粉红色。她 面部最杰出的部位是鼻子,鼻子挺拔高耸,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孤傲的感觉。我站 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停了停手中的活。她说我比过去长高了,但还是不见长肉,照样 一个瘦猴的模样。听她的口气,她好像十分熟悉我的过去。接着她问我是乘船回来 的,还是乘车回来的?我说是坐船来的。她便问船长的胡子大不大?我说我不知道 哪个人是船长,但我在甲板上看见过一个手持望远镜的大胡子的男人。她笑了笑说 那他一定是船长。我问她你认识船长?她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