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连军号都不知道。他粗声粗气地说,部队打仗用的号就叫军号!宿营睡觉时吹休 息号,战斗打响时吹冲锋号,该撤退时吹撤退号,这下该明白了吧?
明白了,你会吹军号吗?
笨蛋,我不会吹带着它干什么?
我们夹镇不打仗,你带着军号怎么吹呢?
他被我问得不耐烦起来,在我脑袋上笃地敲了一下,让你带路你就带路,你再问这问那 的我就把你当奸细捆起来,他走过来一夺回了那只网袋,朝我瞪了一眼说,我看你这副懒懒 散散的样子,一辈子也别想上部队当兵,连个网袋也拿不稳!
就这样我遇见了尹成,是我把他带到镇政府院子里的。我不知道他到夹镇来干什么,只 知道他是刚从部队下来的干部。夜里邱财到我家让祖父替他查账本,说起税务所新来了个所 长,年纪很轻却凶神恶煞的,我还不知道邱财说的人就是尹成呢。
夹镇税务所是一幢两层木楼,孤零零地耸立在镇西的玉米地边。那原先是制铁厂厂主姚 守山给客人住的栈房,人民政府来了,姚守山就把那幢木楼献给了政府,他想讨好政府来保 住他在夹镇的势力,但政府不上他的当,姚家的几十名家丁都被遣走了,姚家的几百条枪支 都被没收了,政府并不稀罕那幢木楼,只是后来成立了税务所,木楼才派上了用处——这些 事情与我无关,都是那个饶舌的邱财来串门时我听说的。
我常常去税务所那儿是因为那儿的玉米地,玉米地的上沟里藏着大量的蛐蛐。有一天我 正把一只蛐蛐往竹筒里装,突然听见玉米地里回荡起嘹亮的军号声。我回头一看便看见了尹 成,他站在木楼的天台上,一只手抓着军号,另外一只手拼命地朝我挥着,冲锋号,这是冲 锋号,他朝我高声叫喊着,你还愣在那儿干什么?你耳朵聋啦?赶紧冲啊,冲到楼上来!
我懵懵懂懂地冲到木楼天台上,喘着气对他说,我冲上来了,冲锋干什么?尹成仍然铁 板着脸,笨蛋,这几步路跑下来还要喘气?他说着将目光盯在我的竹筒上,语气突然变得温 和起来,小孩,今天抓了几只蛐蛐啦?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尹成冷不防从我手中抢过了一 节竹筒,他说,让我检查一下,你逮到了什么蛐蛐?
我看得出来尹成喜欢蛐蛐,从他抖竹筒的动作和眼神里就能看出来,但这个发现并不让 我高兴,我觉得他对我的蛐蛐有所企图,我又不是傻瓜,凭什么让他玩我的蛐蛐,我上去夺 那节竹筒,可气的是尹成把我的手夹在腋下,他的胳膊像铁器一样坚硬有力,我的手被夹疼 了,然后我就对着他骂出了一串脏话。
你慌什么?尹成对我瞪着眼睛,他说,谁要你的蛐蛐?我就看一眼嘛,看看这儿的蛐蛐 是什么样。
看一眼也不行。弄死了你赔!
我赔,弄死了我赔你一只。尹成松开了我的手,跟我勾了勾手指,他说,我逮过的蛐蛐 一只大缸也盛不下,一只蛐蛐哪有这么金贵,你这小孩真没出息。
尹成倒掉了搪瓷杯里的水,很小心地把蛐蛐一只只放进去,我看见他在屋檐上拔了一根 草,非常耐心地逗那些蛐蛐开牙,你都逮的什么鬼蛐蛐呀?都跟资产阶级娇小姐似的,扭扭 捏捏的没有精神!尹成嘴里不停地奚落着我的蛐蛐。他说,这只还算有牙,不过也难说,咬 起来多半是逃兵,我看干脆把它们都踩死算了,怎么样,让我来踩吧?
不行,踩死了你赔!我又跳了起来。
尹成咧开嘴笑了笑,他把那些蛐蛐一只只装回竹筒,对我挤着眼睛说,看你那熊样,我 逗你玩呢。
我眼睛很尖,我注意到他把竹筒还给我时另一只手盖住了搪瓷杯的杯口,因此我就拼命 地扒他的手想看清杯里是否还留着蛐蛐,而尹成的手却像一个盖子紧紧地扣着杯子不放,这 么僵持了好久,我灵机一动朝天台下喊起来,强盗抢东西罗!这下尹成慌了,尹成伸手捂住 我的嘴,不准瞎喊!他一边朝四周张望着一边朝我挤出笑容,他说,你这小孩真没出息,我 也没想抢你的蛐蛐,我拿东西跟你换还不行吗,怎么样,就拿这杯子跟你换?
不行!我余怒未消地把手伸进杯子,但杯子里已经空了,我猜尹成已经把蛐蛐握在手 里,他空握着拳头举到空中,身子晃来晃去地躲避着我,我突然意识到尹成很像镇上霸道的 大孩子,偏偏他年纪比我大,力气也比我大,遇到这种情况识趣的人通常不会硬来,后来我 就识趣地坐下来了,但嘴里当然还会嘀嘀咕咕,我说,玉米地里蛐蛐多的是,你自己为什么 下去逮呢?
笨蛋,我说你是笨蛋嘛,他脸上露出一种得胜的开朗的表情,他说,我是个革命干部, 又不是小孩子,撅着屁股逮蛐蛐?成何体统,让群众看见了什么影响?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只蛐蛐放回搪瓷杯里。杯子不行,等会儿还得捏个泥罐,他自 言自语地说着,回头朝我看了一眼,大概是为了安抚我,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脑袋,你还撅 着嘴?不就一只蛐蛐嘛?告诉你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可是你不要杯子,我还真想不出 拿什么东西跟你换,你别瞪着我的军号,我就是把脑袋给人也不会把军号给人的,要不我给 你吹号吧,反正这几天夹镇没有部队,吹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