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井拢音,歌声雄浑,沙哑而悲壮的回声,经久不散。我常常在他的歌声中潸然泪落。 紧闭双目,靠着凉冷的井壁想自己的心事:母亲额头上的皱纹,小儿子的笑靥,妻子因消瘦 而塌陷的两腮。曹队长的消息当然是可靠的,但她究竟到哪儿去服劳役呢?她那弱不禁风的 身体,又能干些什么活儿呢?我不存在徐恭瑾的犹豫,我们俩双双身陷囹圄,命运像一条苦 藤把我俩紧紧地捆在一起,在整个北京市也算绝无仅有的一对苦瓜了。
“你的命运比我强一点,到底是一个人进来的!”我说。
徐长叹一声:“各有各的难处!”
“你妻子不是没提出离婚吗?”
“还没到那一天,那一天一定会来的!”
“她善良吗?”
“就是她有菩萨娘娘的心肠,在这个年代也会变得冷酷起来。”他说,“到那一天,我 不会怨恨她。时代每天制造着生离死别的悲剧。”
“你没死,你说得很好。”我内心充满苦涩地为他解忧。
“好?谁知道这纤夫的纤绳要拉到哪年哪月!”
“唱支《船夫曲》吧!”
于是“用力拉,使劲拉”的宽阔而深厚的歌声,从他喉问喷发而出。我嗓音不好,但酷 爱音乐,陪他一块儿唱这首歌。每当此刻,我就觉得自己真像是一个背纤的纤夫,拉着一条 沉重的木舸,在积满泥沙的古老河谷弓背弯腰而行。古俄罗斯的纤夫还有伏尔加河为他抒解 忧闷。古老黄河的纤夫每天还能听黄河的一路诗歌。这儿无曲无歌。由于埋有矿藏的山皆为 秃山,因而这儿没有一棵绿树,山上也不长青草,春日到来之际,难以觅到任何一朵报春的 野花。有的只是岗楼、铁丝网和到处书写着的“认罪守法前途光明”一类的标语。每每从岗 楼下经过一次,都要先笔杆条直地站好,向持枪警卫的士兵喊一声:“报告班长。”然后说 明通过岗楼的原因:我去打饭。我去队部。我去打水。我去取劳动工具。我去……
八个小时钻在山洞里抡锤打眼,头上不见青天,洞内尽是龇牙咧嘴的石头。有一次,我 和徐恭瑾钻石打眼,由于采石的角度需要铁钎自下向上倾斜,因而铁锤也要由下向上击打。 他扶铁钎,我抡大锤。这是一种高难度的劳动技能,我一锤打上去偏离了钎帽,铁锤一下子 打到徐恭谨的额头上,鲜血顿时淌了下来。他面色苍白地倒在石壁上,我先是用手绢为他捂 住伤口,然后叫几个人来架他上了医务所。医生给开了工伤假条叫他休息几天,他硬是头上 缠着绷带,重新返回井下。
矛盾!劳改队的知识分子几乎都陷入这种矛盾之中:一方面觉得自己冤枉,是政治高压 把自己送进了大墙;另一方面在劳改中又显出极度的虔诚,想争取提前走出大墙,幻灭感常 常上升为一种希冀,希望早一天从专政对象还原成公民。我自己也不例外。我有脚气病,一 次在赤足装卸木料时被病菌感染,一只脚肿得像大馒头一样。医生给我的肿脚涂上药膏,缠 上绷带,我便拄着一根木头棍子,一步一挪地走上了劳动工地。曹队长逼我回宿舍休息,我 就是不回。几十年后回首当年的这种现象,既有50年代革命英雄主义教育的潜影,更有几 千年知识分子传流下来的奴性思想基因的影响,总是想通过”逆来顺受”,而最终达到解脱 痛苦的目的。
知识分子大脑是发达的,而对迷茫的现实,常常不如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氓爷,更能剖 析现实。他们常常对我们的这些痛苦挣扎流露出鄙薄的神态,并编出顺口溜,讥讽我们说。
好好干
闲扯淡
你有千变万化
不如政策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