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给他加温!”
于是脖子两边的绳头上,变成了六块红砖。
“说!”
“我没偷。”
再打下去那汉子就该归西了,这场无端殴打和无端审讯只好收场——仅仅因为他的前科 是个窃贼。如果他确实偷了油炒面,那是因为饥饿,他浮肿的身体需要大量的营养补充;如 果他确实没有偷,那“天津卫”因为两三斤油炒面而动怒,也是因为他自己需要补充营养。 至于那些“氓爷”对一个浮肿的同类,大打出手,除了产生于本能的职业病之外,就是饥荒 年代的歇斯底里病的大发作了。
由于上述的种种缘由,家属来矿山送食品的很多。政策规定每次送来的食品不得超过二 斤,但是那个劳改队长对数量检查也不那么认真。所以,如何把带到监舍来的食品,确保吃 进自己的肚子而不被窃贼偷吃,就成了一桩大事。最原始的方法就是出工时把食品背在身 上,收工后搂在被窝里;有的人夜里上厕所也要带上,以防眨眼的工夫食品丢失。老母亲给 我邮寄来的食品,因夜间我在厕所抠高粱面屎球的时间长了一些,一盒“桃酥”被连窝端 了。我很难过,因为这个贼咬噬了一颗老母亲的心;我没敢声张,因为那种武打的场面令人 心悸。
我没有浮肿,身体在“五毒”中属于上等货色。平日沉默寡言,干活却很卖力气。到矿 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被任命当了劳改组长。营门依山,我们干的营生多是和石头打交 道,不是修砌“溜子”,就是在井上搬迁送往井下的机械设备,间或也带着十几个组员,挥 锹往卡车上装炼铁的矿石——延庆有个劳改钢铁厂,营门铁矿就是为这座钢铁厂的吞吐而开 掘的。
与我同组的成员,能记下名字的已经寥寥,只有其中的三个,我难以忘却。一个名叫周 林,他原是门头沟的一个理发员,因男女关系构成的罪过进土城来营门的。到营门后继续干 他理发行当,并为我理过发,因而我记下了他。第二个组员叫李玉铭,之所以历经三十多年 的风雨蚕蚀,而不忘他的名字,因他家住在北剪子巷,和我家住的魏家胡同只有寸步之隔。 正是由于地理关系上稍近,在组内他常以“氓爷”的横劲为我撑腰。他的口头禅是:“咱们 谁也不能欺侮老实巴交的‘吃屎分子’,想耍胳膊根的,是骡子是马先和我过两下手!”第 三个就是前文提到过的东北小盲流那德广,这个刚满18岁的大孩子,不但生就一双能把木 屑雕刻成刀叉以及各种小工艺品的巧手,还长就一双飞毛腿。有一段时间,我们组干的是从 山下往山上运料石的活儿,百十斤的重量压在背上,已使人喘气都感到困难,加上山路崎 岖,每背一趟料石上山,两腿都会酸软如泥。这小家伙的腿,仿佛是铁铸的一般,经常是我 们背一趟,他背两趟。在下山时跳蹦着若同一只轻猿,嘴里还哼哼叽叽地唱着东北小调,但 就在小组里异口同声地对他进行表扬时,一天中午收工不见了他的踪影——这小子摸准了岗 哨的换岗时间,借警卫交班时溜号跑了!
中午,大值班传话叫我去中队办公室。半路上,我心跳如击鼓,脑子里编织着自己的失 职检查。主管我们中队的曹茂林队长,站在向阳的房檐下,听完我的叙说后并没动肝火,而 是宽慰我说:“这是警卫人员的失职,你用不着给自己上纲!”
我十分惊愕地望着他,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这样的盲流耗子,鬼着哩!铁丝网是圈不住他们的!”他说,“他背石头爬山爬得那 么快,就是想躲开你们的目光,寻找逃跑的机会哩!”
“噢!”我恍然大悟。
“我干了几年派出所工作,了解这些‘大眼贼’!”他说这个形容词时,脸上没有憎恶 的表情。“其实,这孩子素质不错,只是当浪儿当得野了性子,成了标准的‘飞鸽’牌!”
我没敢点头,也不敢摇头。一个劳改干部对一个逃号如此宽容,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我 甚至怀疑他这番话是个诱饵,在暗暗审查我的思想,我最好的态度就是缄默,像哑巴那样一 言不发。
“你写过几本小说?”他突然改变了话题。
我更加不知所措:“三本!……我攻击了党的三面红旗,不然……”
他打断了我的自卑而廉价的检查,问道:“你爱人也跟你一样进了土城?”
“是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她去了哪个劳改支队?”
“不知道。家里来信没提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