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看中了。
往前跨了半步。
当天晚上,睡前来了两道指令。第一道是被选中的成员和没被选中的成员分家。那个汪 老头儿和我分开—他属于老、弱、残、缺之列。第二道指令是明晨早起,先把行李装上卡 车,人员随行李车开拔。到底是不是去兴凯湖,不知道;没人告诉你,劳教机构任何一次人 员调动,都是个闷葫芦,进行没有必要的例行保密。
记得,第二天清晨,我们是乘大轿子车抵达火车站的。土城用大轿子车送我们,绝非出 自于怕我们承受不了五更苦寒,而是有车窗玻璃,可以防止囚犯跳车逃号。令人费解的是, 车行方向没有朝“北京站”和“永定门”车站行驶,而一直驶向了西直门车站。车站上,武 警战士架着机枪,如临大敌般地早已严阵以待,没容我们在站台上停留,就被强令立刻上 车。
第一件事就是点名。土城劳改干部和领人的劳改干部,每人手持一本花名册逐个地清点 人数。这一工作完成以后,意味着收容所的任务完结,车上如有跳车的逃号,那是领人方面 的责任了,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故,车厢两旁的汽门,早已站好了押送我们的武警。直到这 时,那个长相很像打虎上山杨子荣的劳改队长,才向我们透露一点口风,他跳上车厢的坐椅 高声宣布说:“我是来接你们去改造的队长。听说,你们心里一直打鼓,说我是兴凯湖来 的,现在,先出第一张安民告示,我不是兴凯湖来的。至于从哪儿来的,又领你们去哪儿, 到地方你们就知道了。我只告诉你们一点,那地盘离北京不算远也不算近,反正比兴凯湖要 近得多。”他发布完安“民”告示,紧接着是一项通牒令:“你们都放老实一点,车窗一律 不许开,开一条小缝也不许可;现在是冬天,打开车窗容易感冒。告诉你们,谁要是找开车 窗,哪怕是一条小缝,就要按逃跑论处。我们不怕个别坏蛋跳车,你跑的再快,也没有子弹 的速度快。听明白了吗?”
先是安抚。
后是警示。
这一切都为了在行车途中不发生问题,即使大脑属于低智,也能对这刚柔并济之策有所 体察。特别是第一道安“民”告示,对喧嚣骚动着的列车,显然起到了镇静作用。只要不去 兴凯湖,这就是最大的喜讯,因而车厢里还升腾起一点点欢快气氛。那些对劳改单位并不陌 生的刑事犯,掰着手指头算计着我们的去处;几经议论,终于揣摸出来我们要去的地点:那 儿既非“湖”,也非“河”,而是地处居庸关外新建的劳改点—营门铁矿。我们要在四面 来风的山口子康庄下车,据说营门劳改矿山,离康庄有四十多华里。一出关就是塞外,我们 是要去塞外山洞洞里去脱胎换骨了。
有个亡命之徒迅速打开车窗看了一眼,说这列火车是开往张家口方向去的,去张家口又 必经康庄,我们要去高山大峒开铁矿是定而无疑的。果然,不一会儿站台上架设的机关枪搬 走了,旅客开始涌上站台,也登上了我们这列火车,同时女广播员的婉转歌喉鸣响在车厢: “各位旅客请注意,这次列车有几节车厢是专列。上边的成员是被押送去劳改的专政对象, 对此乘客们要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捣乱破坏!”
我不禁哑然失笑。专政对象乘坐的几节车厢内两头都有持枪把门的武警,何以会到其他 车厢里去捣乱破坏呀?不知历朝历代被流放塞外的人,除了木枷和押送的武士之外,是否也 要制造出一种瘆人的气氛,使你的灵魂时刻处于惊颤之中?!
列车徐徐开动了。我落泪了。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重返京华!也许砸死在劳改矿 山,也许病死在什么改造驿站;即使能活下来,也可能意味着和文学的彻底诀别。在车轮的 滚动声中,我的思绪异常复杂,老母亲、病妻子、小儿子……以及许多文友的面孔,都映现 在那块车窗玻璃上。我不知妻子张沪是否还在土城等待发配,前几天晚上,在一次晚点名之 后,那位皮肤黧黑面孔敦厚的劳改干部,点到我的名字时,曾停顿了一会儿,他说:
“你过去是个青年作家?”
我受宠若惊,站得笔杆条直地回答说:“是个记者。”
“你老婆也在土城?”
“是。”
他刚要继续往下点名,我突然像乞丐一般问道:“能叫我见一面吗?她身体有病……”
“当初你们不坚持反动立场,何至于有今天的下场!”劳改干部不正面口答我的请求, 反而朝我心脏部位刺了一刀,“记住,这儿不是什么施舍仁慈的地方,更不施舍资产阶级人 道主义。惟一的前途就是脱胎换骨,等你们改造好了,才能有那一天!”
听了训政本该知趣地坐回地铺上,但是不存在的幻觉仍然支配我讲了这样几句话:“队 长!能不能把我们送到同一个劳改队去,不然我母亲探视儿子和儿媳,还要跑两个不同的地 点!”
回答是可想而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