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大早晨——那是1960年12月29日,我们先是被命令捆绑行李,然后列队在院内 站好。报数。点名。最后点到的名字是张沪。十大的“号房”囚禁,使她本来就苍白的脸, 又增加了几分菜色,因而她回答那声“到”时,语音十分微弱。押送我们去“士城”的警察 姓田,矮矮的个头,微胖的身子,他似笑非笑地对我们说:“我提醒你们注意两点:第一, 没有行李的人,要帮助手中东西多的人。改造思想就要从脚下开始,这叫互相帮助。第二, 没有卡车送你们,要乘公共汽车去‘土城’,如果在途中有逃跑行为,别怨我们不客气!” 他先亮出手铐,又拍拍腰间别着的一支手枪。
至今我还念念不忘那个叫张啸虎的汉子。他北京无家,因而手中无物可拿,出于对我们 夫妇怜悯之情,他跑到队尾,抓起张沪的行李,就扛在了肩上。有一个犯偷窃罪的年轻人, 又替她提起网兜——里面装着脸盆,脸盆里装着女人用的杂什。还有的“同号”争着为我扛 行李,我回拒了,因为我意识到,更为艰难的路还在前面,我要在艰苦的生活中自立,而不 能依靠任何人。
正值年末岁尾,我们顶着凛冽的寒风踏上了为囚之路。马路上的行人,对我们侧目而 视;公共汽车上的乘客,都向我们投以窥测的目光。你们看吧!我是曾在50年代初,写了 几本歌颂新生活小说的青年作家,她是16岁就为党出生人死,把青春热血献给了中华人民 共和国的青年记者。只不过我们又讲了一些不属歌颂的大实话,现在是加码处罚。“我不下 地狱,谁下地狱!”这是但丁写下的至理名言,20世纪60年代轮上了她和我。张沪则还是 闭合着眼帘,不看汽车上的乘客,也不看我一眼,像个修女那样,但是眼角却在滴落着泪 水。
我摸摸分局发还我的背包,里边还有一包烟卷。我偷偷掏出来,塞给那个黑脸朋友张啸 虎一支,又传给另外同号每人一支;当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公共汽车上下来,迫不及待 地点燃了烟卷时,警察老田不满意地看了看我们,大概是考虑到他的押送任务即将完成之 故,才没有制止。我们(除张沪一个之外)每个人鼻孔里都吐着烟龙,扛着行李,蹒跚着向 “土城”缓缓而行。
“土城”的外形像个机关大院,进了大门走了几十米,才见大墙和岗楼。男号的箭头指 北,女号的箭头指东,我和妻子一路无言,此时到了分别的路标。
我停下脚步。
她也停下脚步。
四目对视,久久无言。
还是我先开口:“身体不如我,要格外爱护自己身体!”
她点点头,低声说:“我不会那么轻生了,我要等着看看‘明天’!”
“到了地方我给你写信。”我说。
“谁知道我会到哪儿,谁又知道你又到哪儿?”她说,“还是往家里写信吧!再由家里 转告你我的劳改地点!”
“你考虑得比我周到。”
“再见吧!”她脚步并没有移动。
“再见!但愿不会太久太久!”
我在公共汽车上抚摸自己的背包时,除了摸到了烟草之纸还摸到一块包着锡纸的太妃 糖。这些纸烟和糖块,是我当“粪车夫”时,在漫漫的行车路上吮食的,此时我把剩下的最 后一块递给了她。
她接过糖,剥去了糖纸,用牙把糖块咬成两半,把一半递还给我。这时,岗楼上的士 兵,向我们喊话了。他可能不知道我们是走进囚笼的一对苦命夫妻,因而口气十分严厉: “搞什么流氓活动哪!走####开!”
两只劳燕从此各奔东西。
刚才帮助我妻子扛行李的盲流张啸虎,此时分出手来抢过我的行李,同时对我耳语说:
“多看她几眼吧!你们不定啥时候再见面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