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不知是不是晏明向生产点的领导,谈及了马车穿行闹市可能产生的危险,反正从 这天起,拉稀酒糟改换了毛驴车。由于冬天已至,这个起五更爬半夜的活儿,十分清苦,赶 车的仍然是我。马车换驴车,大炮换乌枪,险象丛生的事儿少了,但因牲口毕竟不是万物之 灵,撞倒路旁骑车人,或者堵了汽车司机的道,被司机开口骂上几句“混蛋”之类,还屡屡 发生。记得,那是一个冷风刺骨的冬天下午,毛驴拉着满当档的一桶稀酒糟在归途上路过东 单。那天,不知国家领导人接待哪位重要外宾,北京站附近的大街上沿途警哨林立。平日, 我赶着这辆毛驴车穿过街市时,已使很多人怒目而视或掩鼻而过了,这是由于灌稀酒糟时, 滴落在铁桶外的黄黄颜色,就像一片黄黄的稀屎汤的模样,人们总是把我赶的车当成粪车。
“喂!粪车绕路走!”警察朝我喊着。
我懵懵怔怔地望着衣冠楚楚的警察,说道:“我这辆驴车天天走这条路!”
“少废话!”他一挥白手套,“走开!”
“往哪儿走?”他的傲慢架势,刺伤了我埋得根深的知识分子自尊心,“这儿只有这一 条大路!”
“往胡同里拐!”他比我声音高出几倍。
北京站口到东单一段,看上去没有胡同可拐,但在南侧有一个小小的豁口,那个豁口直 通《北京日报》,我实在不愿意将这“粪车”赶进报社大院,因为我不愿意这副穷酸相,被 报社的人看见。看上去那交通警察对这段地理不太熟悉,不知南侧有个豁口;何况我这辆毛 驴车离东单的十字路口已经很近,他便一改刚才的成命说:“算了!别磨蹭了!赶快把车轰 到路口,奔崇文门!这儿要过迎宾的车队!”
我狠命地给了毛驴一鞭杆,想让它走得快些。毛驴吃了一鞭杆,冷不丁往前一蹿蹄,一 下子把肚带给拽断了,肚带一折,拉着稀酒糟小车打了天秤,两根车把像高射机关枪一样, 戳向了天空,毛驴从套具里钻了出来。
我顿时急出了一身汗。
交通警察气呼呼地训我:“你这是咋搞的?”
“肚带断了,怨得着我吗?”
他着急地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哎呀!哎呀!”急叫了几声,走上来想帮我套车。但 那铁桶上黄糊糊的玩艺使他又停下脚步。还是我急中生智,解下腰间系着皮大氅的那根麻 绳,把它和断了的肚带衔起来,然后让那交通警察帮助我按下朝天的小车车把,把毛驴重新 戴上套具和夹板。阿弥陀佛,那桶倾斜了半天的稀酒糟,幸亏塞儿塞得很紧,没把黄屎汤一 样的东西溢到马路上。但是这么一折腾,时间拖了足有十分钟,还没容我重新挥鞭赶车,迎 宾的红旗轿车车队,已经拐过北京站路口,风驰电掣地向东长安街的方向驶去。车队里每辆 车上都挂着窗帘……
一场虚惊之后,我坐在小驴车车辕上,猛想起许多许多的事情,不禁暗自哑然失笑。那 是两年前我们在八宝山下劳动的日子。有一天我和骆新民、王复羊三个人,奉命在革命公墓 附近的菜园里摘豆,突然,韩队长风风火火地来豆地里,他说:“今天下午放你们三人半天 假,回宿舍下棋去吧!”我们都非常惊愕:“豆子都爆开了,不是叫我们抢收吗?”韩队长 叹了口气说:“政治任务高于一切,谁叫我们大队正好在革命公墓旁边呢!”走在收工的半 路上,他才告诉我们:今天下午市长××同志来革命公墓,不知是视察,还是来扫墓,或是 祭悼故去的战友。反正上边来了命令,要加强保卫工作。韩队长知道我们三个人不会去捣毁 汽车,也不会呼喊反动口号,更不会……但是,他还是要按指示执行,右派分子要远离公墓 退避三舍。这件事情和警察轰我赶走毛驴车性质惊人的相似。要是他知道赶“粪车”的是个 “五类分子”,或许会把我先“保护”起来,待等车队驶过大街后再把鞭杆子交给我吧?
回到永定门外的四路通,天色已经大黑。
卸车,饮驴。把稀酒糟放进洋灰池子时,三星已经高照。洗净手脸去伙房吃饭,吃着玉 米面掺代食品的窝头,如吃美味佳肴。这真是应了平时说的:“饿汉吃糠甜如蜜,饱汉吃蜜 也不甜。”一觉醒来,准时5点半之前,我实不知生物钟有如此精密度,它总是元声无息地 把我唤醒。接着老三样:用绳子勒紧皮氅——准备草料口袋——赶车奔赴九龙山。由于长时 间和那辆“粪车”打交道,我浑身有洗不掉的酒糟气息,我进城回家休息时,尽管换上干净 衣裳,两岁半的小儿子还是朝我喊着:“爸爸身上有酒味儿!爸爸身上有酒味儿!”
头上白发日渐增多的母亲,在1960年买了一杆秤,像北京市的许多底层家庭度日那 样,按秤星称粮入锅,生怕到月底吃亏了粮食。家里定量供应的每月二斤冻蛋,总是等我放 假休息时食用。日子虽然清苦一些,但每月能够团圆两次(休息大礼拜),这是我母亲的最 高精神享受了。
当时,我的家仍住在北京魏家胡同39号内院。院内有个不大不小的花坛,花坛周围的 空场铺着方砖,小儿子平日无伴可玩,我就是他的大伴儿。夏天时节,他喜欢逮蜻蜓,我帮 他从花丛中逮下来,他就把它们拿到屋内的纱窗上,看它们扑拉一阵子,然后张开小巴掌放 生。我常常下意识地感觉到,那些被放生的小生命,应该是我和妻子。我们虽然是万物之 灵,但人类并不都具有孩提的童真和善良。冬天来临时,花坛中的几簇花草和向日葵一齐凋 谢了,院内无蜻蜓、蝴蝶可逮,我就和儿子玩大皮球,我把球踢得远远的,看他抱回皮球时 的憨笑神情。我和张沪在和儿子嬉戏的时候,仿佛忘却了内心沉重的负荷,和小儿子一块放 声大笑……
此时,我和她并不知道厄运渐渐逼近了我们。张沪在报社装订房工作,经常受到张老师 傅的表扬;我赶驴车起早贪黑勤奋地工作,也受到过生产点黑板报的嘉奖。一切似乎都很平 静,就像一池不起涟漪的死水,我们是浮在水上一动不动的水蛭,只任时光流逝就是了。当 然,有时也拿出《第一片黑土》的手稿本,翻翻看看,倘有激情,也挥笔续写上几章。
母亲常像祷告一样,缓缓他说:“干活吃饭平平安安就行了,你俩千万可别再出啥差 错!”
“出不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