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给我水!”这是他昏昏欲睡的大脑中唯一残留的意识。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干 渴,不仅是干裂的嘴巴、灼热的皮肤的需要,这是发自他全身的、一种生命赖以维系的最本 能的渴求。他感受到生命正一点点地离他而去的痛楚,心中涌出一种难言的悲凉。他实在不 甘心就这样死去,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仅仅为了吟儿,他也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要活下去 啊!只要给他水,他什么都肯说。他喃喃地叫着这个字,但嘴巴里的舌头却无法动弹,无法 将他此刻最需要的这个字吐出来。
突然,他眼前那刺眼的明亮变得暗淡,像一片云遮住了头上的烈日,接着,他感到唇边 碰触到一片凉凉的湿润。他本能地张开嘴,狠狠咬着那片湿润的物体,死也不肯松开。过了 好一阵子,他才挣扎着睁开眼,这时他才发现他咬住的是一块湿毛巾,他眼前的暗淡是因为 有人撑着一把伞。渐渐地,他看见茶水章站在那儿,手中抓着一把伞,一名小太监捧着一只 铜盆,铜盆里放着水,盆沿露出一只铜勺的长柄。
“荣侍卫!您这是何苦呢?”茶水章看一眼门板上荣庆那张焦黄的脸,喃喃地劝着对 方,“先招认了,以后的事总有办法的。”
“水!给我水… ”荣庆惜着嘴边的湿毛巾的滋润,终于发出微弱的叫声,“章公公, 求求您。”
“招认了?”茶水章凑上前问。
荣庆点点头。茶水章从铜盆里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水慢慢灌进他嘴里。他抬起头,一口 气喝下,接着又求茶水章再给他喝一勺。茶水章摇摇头,说皇上有旨,等他招认了才能喝第 二勺。荣庆看一眼站在一边端铜盆的小太监,茶水章立即明白他意思,何况皇上一再交待这 事儿除了他,不能让宫中任何人知道。茶水章让小太监放下铜盆,等小太监离开后,这才低 声问:
“说吧,这会儿没人了,只要你说出那个人,立即放了你… ”
“章宫监!我求求您,再… 再喝一点儿… 喝了也好招认… ”荣庆恳求着茶水章, 刚才那点儿水唤起他求生的本能。
其实荣庆不说,茶水章也知道这封信是写给吟儿的。他觉得荣庆太天真。因为他交出吟 儿,并不能救他的命,相反,反倒多害了一条命啊。但话又说回来,看见荣庆被烈日烤成这 个样子,实在太可怜了。人们常说的生不如死,这会儿用在他头上再准确不过了。想到这 儿,他又从铜盆里舀了半勺水,一边喂他一边低声说:“好吧,我看你是个明白人。你要是 说出那人是谁,不定皇上能饶了您。万一不能饶您,您也不亏啊,这本来是两个人的事,怎 么能让您一个人担着… ”
经茶水章这一提醒,荣庆突然清醒过来,正如茶水章刚才所说,他就是交出吟儿,皇上 也不能饶了自己,他死了不说,也害吟儿跟着自己陪掉一条命。不,我绝不能说出吟儿。
“荣侍卫!您想好了,水也喝了,说吧,那人是谁?”茶水章见他翻着眼睛不说话,故 意敦促他。
“章公公,这首诗确是写给宫外女人的… 说了不怕您笑话,是我在承德认识的一位烟 花女子… ”荣庆突然想起承德抱月楼的妓女英英。
“这… ”茶水章心里长长喘了口气,心想这小子总算够意思,没把吟儿一块卖了。他 沉吟了一会儿,“那这女子姓什么叫什么,住在承德什么地方?”
“她是抱月楼的英英姑娘。”
“姓什么?”
“那种地方不兴问,别人怎么称呼你就跟着叫呗。章公公,不信您可以派人上那边核 查,这位英姑娘人长得特别漂亮,去抱月楼人没有不知道的… 要是查无此人,立马砍我脑 袋!”
“好了好了。”茶水章打断对方,心想你脑袋早就搁在皇上那支朱笔上了,还有心思跟 自己玩心眼,“荣侍卫!您存心蒙我,还是想让我站在这儿替你撑一片荫凉地?说点近处的 地儿不行,非往那么老远说!”“章公公!您不信我也没办法。只求您就把我的话报呈皇 上,要死要活都是命了… ”荣庆实在舍不得他头上这顶伞,心想多说一会儿话也好。要么 就快点儿死,免得躺在门板上活活晒一天,死了也成了人干。
荣庆咬住舌根硬是不说出吟儿,茶水章反倒心里佩服他是一条汉子,看来吟儿没看错 人。但事情闹到这种分上,错也好不错也好,又有什么意思。想到荣庆面临必死的命运,想 到他就是吟儿的心上人,他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心里想怎么才能帮对方一把,他肯定帮不 上她。也许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上的宠妃珍主子。
茶水章离开了后宫大院,听说皇上这会儿正在召见谭嗣同,立即快步赶到东后殿观鱼 亭。亭子边一长溜浓密的葡萄架,架子下放着好几只大水缸,水缸里放养着许多名贵的金 鱼。
珍妃正由吟儿陪着,在葡萄架下喂金鱼,茶水章匆匆来,一见珍妃纳头便拜:“珍主 子!奴才章德顺给您请安了。”珍妃心一惊,以为光绪那边出了什么事,慌忙问:“皇上叫 我了?”因为她已经听说皇上将荣庆抓起来,一定要他交出那封信究竟写给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