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腾!"她衰弱的打断他,勉强的想挤出微笑,她的手指触摸着他那粗糙的掌心。 她多想抬起手来,去抚摸他那粗黑浓密的头发啊!但,她的手却那么无力,无力得简直 抬不起来。阿婆又过来了,端着一碗东西,她粗声的命令着:“外省郎,你就让开一点, 让你的女人吃点东西!柑橘麻油鸡蛋!吃了就有力气了!”
杨腾又被推开了。
一碗带着酒味、麻油味、柑橘味的东西被送到她嘴边,阿土婶和阿灶婶扶着她,强 迫的把一匙黄澄澄油腻腻的食物喂进她嘴中。她才吞下去,骤然引起一阵强烈的恶心, 顿时,整个胃都向外翻,她用力仆倒在床边,不让呕吐物沾污了席子。
可是,她觉得体内正有股热浪,从两腿间直涌出去……直涌出去……直涌出去……
她的思绪又飘远了,飘远了。
第一次来到中部这个小村落的时候,她真不太相信自己会住下来。那单薄的小木屋, 像一挤就会压碎的火柴盒,既挡不住风雨,也遮不了烈日。可是,杨腾在这儿,他已经 在这儿工作半年了。他在这儿,这儿就该是她的家。
杨腾是在挨打后的第二天失踪的。
有好一阵子,奶妈天天哭,她也哭。许家把她软禁着,对奶妈也呼来喝去,没有好 脸色。曼亭的日子变得那么难挨,姨娘们对她冷言冷语,姐妹们对她侧目而视,父亲对 她怒发冲冠,而母亲却天天数落着她的"不是",和她带给家门的"羞辱“。这种日子漫长 而无奈,她以为自己挨不过那个秋天和冬天了。她总想到死,总想一了百了。总想到星 空之下,和大海之上的时光。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 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又回到背唐诗的日子,背的全是这类文句,随便拿起纸和笔,涂出的也都是“春心 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以为自己终将枯竭而死了。可是,她发现奶妈不再哭泣了,不但不再哭泣,而且, 常常带着抹神秘的喜悦。于是,她知道了,知道杨腾一定和他母亲取得联系了。于是, 她在许多夜里,就仆伏在奶妈膝上,请求着,保证着,哭诉着,央告着……于是,有一 天,奶妈带着她一起离家私逃了,她们来到了这个小村落,投奔了正在当矿工的杨腾。
这个小村落是因为瑞祥煤矿而存在的,所有的男人都在矿里工作,所有的女人都在 院子里种花椰菜、种豌豆、种葱、种各种蔬菜,或养鸡鸭来贴补家用。忽然间,唐诗完 全没有用了,忽然间,孔子孟子四书五经宋词元曲都成为历史的陈迹。她的"过去"一下 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新的世界里只有杨腾、奶妈,和满园的花椰菜、满园的豌豆…… 她学习着适应,冬天,皮肤被冷风冻得发紫,夏天,又被阳光炙烤得红肿……她没有抱 怨过,甚至没有后悔,她只是不知不觉的衰弱下去。
奶妈是春天去世的,那时,曼亭刚刚知道怀了孕,奶妈临终时是含着笑的:“亭亭, "她唤着她的乳名:“给杨家生个儿子!生个男孩子,杨家等着他传宗接代!”
“咕哇……构构构构构哇……”
孩子在哭着。女孩子?为什么偏偏是女孩子?
曼亭在枕上转着头,室内三个老妇人的声音嗡嗡的响着,像来自遥远的深谷:“…… 不许碰水缸!产妇流血不停,不能碰水缸……”
“……抓起她的头发,把她架起来……”
又有人把她架起来了,她全身软绵绵,头发被拉扯着,痛、屯屯屯停最后,她仍然 躺下去了。室内似乎乱成了一团。
“……念经吧!阿婆,快去买香!”
“……外省郎,烧香吧,烧了香绕着房子走,把你的女人唤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