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根甘蔗,就枪毙一个人吗?”她有些不平的说:“一条人命和一根甘蔗,哪一 个更重?在你们军队里,生命是这样不值钱的呀!”“哼!”刘彪冷笑了:“小姐,我知道 你是读书人,我总共没读过几年书,不知道你们读书人的大道理!我只晓得,我的军人抢了 老百姓一根针,我也照样枪毙他!你不枪毙他,以后所有的军人都会去抢老百姓,那么,老 百姓用不著日本人来,先就被自己的军队抢光了!我不管什么轻呀重的,抢了老百姓,就是 杀!”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可柔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等他去得看不见了,她才收回眼光来说:“这个人!有时好 像很细致,有时又简直像个野人!”
“快点休息吧,”王其俊说:“不知能休息多久。”
可柔把睡著的孩子放到一张木板床上,自己和衣躺在孩子旁边,刚刚闭上眼睛,一阵急 促的打门声传来:
“王老先生!王老先生!快走!敌人打来了!”
队伍又开动了。星光点点,夜雾沉沉,一行人在夜色中颠踬的向前移动。可柔的脚溃烂 了。烈日仍然如焚的燃烧著,她的脸色在汗水的浸渍下越来越苍白,每跨一步,她都咬住牙 忍住那声要脱口而出的呻吟,背上的孩子对她似乎变得无比的沉重。王其俊用手扶住她,却 时时担心著她会在下一分钟倒下去。好心的军人们想帮她抱孩子,她却坚持不肯。走了一段 又一段,她看起来是更加委顿了。刘彪骑著马过来了,他翻身下马,用手抓住可柔的手臂, 命令的说:“上马去!”可柔看看那匹马,对于上次骑马还心有余悸,她苦笑笑,默然的摇 摇头。“上去!”刘彪皱著眉大声说。抓住可柔,把她向上提,然后一托她的身子,她已经 凌空的上了马背。骑在马背上,她战战兢兢的抓著马鞍子,刘彪说:“你不用怕,这是我的 马,几匹马里就是它最温驯,一定摔不著你!”然后,他握住马缰,大声叫:“谢班长!” 一个兵士走了过来,刘彪把马缰递在他手里说:
“你帮她牵著马,保护她不要摔下来。”
说完,他大踏步领著队伍向前走,张排长要把马让给他,但他挥挥手拒绝了。对于这位 连长,显然大家都有几分畏惧,谁也不敢对他多说什么。于是,在荆棘和杂草掩没的小径 上,他们翻过了许多小山坡,又涉过了许多小急流,一程一程的走著。这已经是第三个不眠 不休的夜。
夜半时分,刘彪下令休息两小时。大家在草丛中坐了下去,辎重放下来了,人们喘息 著,背对背的彼此靠著休息。可柔抱著孩子,轻轻的摇晃著她。孩子有一些发烧,哭闹得十 分厉害。繁星在天空中闪烁,夜色清凉似水。草地上全是露珠,湿透了他们的鞋子。天边有 一弯月亮,皎洁明亮。世界是美丽的,人生却未见得美丽。可柔摇著孩子,一面摇,一面轻 轻的唱起一支催眠曲,她软软的,温柔得如夜雾的声音在寒空中播散:
“摇乙乙,我的小宝宝,睡在梦里微微的笑,好好的闭上眼睛睡一觉,
睡著了,睡得好,小小的篮儿摇乙乙,小小的宝贝睡著了。… ”在这黯淡的星光 下,在这杂草丛生的旷野里,在这生死存亡都未能预卜的时光中,可柔的歌声分外使人心里 酸楚。“小小的篮儿摇乙乙,小小的宝贝睡著了。”这是母亲的歌,充满了爱和温柔的歌, 响在这血腥的、战火绵延的时光里。王其俊觉得眼眶湿润,可柔的歌使他伤感,他想起他失 踪多年的儿子,现在,他正流落何方?或者,他已经做了炮火下的牺牲者?或者,他正满身 血污的躺在旷野里?
“小小的篮儿摇乙乙,小小的宝贝睡著了 ”
可柔仍然在低唱著,反覆的,一次又一次。王其俊站起身来,走到前面的一棵树下,在 那儿,他看到一点香烟头上的火光,一闪一闪的,是刘彪。他正倚在树上,静静的抽著烟。 “要抽烟吗??王老先生?”刘彪问。
“不,谢谢你。”于是,两人就在黑暗里站著,谁也不想说什么。
可柔的歌声停了,孩子依然在低档的呜咽。可柔换了一种方式来哄孩子,她用平稳而低 柔的声调,向那个还听不懂话的孩子絮絮的诉说著:“你为什么不睡呢?小霏霏?你看,月 亮已经隐到云层里去了,星星也那么安静,连草里的小虫子都已入梦乡,你为什么还不睡 呢?小霏霏?你听,夜那样美好,青蛙在低档的唱著歌,萤火虫在草丛里游戏,远远的那只 鸟儿吗?它在说著:睡吧!怂怂怂怂怂!你为什么还不睡呢?小霏霏? ”可柔的声音如 诗如梦。孩子的呜咽渐渐停了,渐渐消失。可柔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终于听不 见了。王其俊看到刘彪显然在倾听可柔的说话,他那带著几分野性的眼睛变得非常的温柔, 温柔得不像他的眼睛了。而在温柔的后面,还隐藏著什么,王其俊自己是过来人,他知道有 什么东西在这青年军官的心中滋生。他微微的为这个发现而感到不安。刘彪抛掉了手里的烟 蒂,看了看手表,王其俊明白两个钟头的休息时间已经到了。刘彪轻轻的向可柔那边走过 去,王其俊也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可柔的头仰靠在树干上,怀中紧紧的搂著小霏霏,两个 人都正在熟睡著。在月光下,可柔的脸色显得很苍白,垂著的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了一个弧形 的阴影。她睡得十分香甜,微微张开的嘴唇像个婴儿。
刘彪站立片刻,默的走开了。
他们的休息时间延长到四小时,一直到天空翻白,曙色微现,刘彪才下令开拔。又是一 天的开始。行行重行行,太阳已逐渐发挥威力了,在烈日下,每个人的脚步都越走越滞重。 刘彪的脸色显得很坏,他不时停下来打量四周的环境,又派人骑马出去联络。王其俊走过去 问:
“有什么不对吗?”“我们已经和正规部队失去联络了,情形不大妙。”刘彪紧锁著眉 说。果然,没一会儿,他们就获得情报,他们已陷入四面包围的情况,四方都有日军,他们 被困在核心中。
“他妈的!打他一个硬仗算了!”刘彪站在那儿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