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游泳,吊死鬼儿似的扒着救生圈,脚丫子打水,随波逐流。遇过一次险。很享受地正漂着,救生圈撒气了。那是三截式的军用救生圈,一截漏气,其实没事,但我还是慌了神儿,又不好意思高喊,就小声喊给自己听:救命救命。还有个观念,喊了别人救命,自己就不必动了,于是沿河漂流,一路招手,越漂越远,看上去还挺会玩。
这时我爸爸发现了我,游过来拉着救生圈把我带到岸边,算是救我一命。
好像还有一次傍晚他也在,还有他处里的一些年轻干部。游完泳上岸天色已经昏黑,一个叫小毕的叔叔,发现地上有个二分钱钢蹦儿,弯腰去拣,摸了一口痰。
大约我们还集体组织去过海军和通信兵游泳池游泳。
通信兵游泳池是水泥的,水是绿的;海军游泳池水是蓝的,也许砌了白瓷砖。张军长和张宁生被海军小孩认出来了。张宁生被几个海军大孩在光溜溜的地上光溜溜地连摔了几个大马趴,一条腿和后背都红了。有一个气势汹汹的秃子还端着把小刀要叉了张军长,被带队的毕叔叔喝开了。他们倒没找我们这些坐在泳池边腿搭在水里很无辜很弱小的小小孩的麻烦。他们中有几个人泳游得很棒,还会自由泳,乘风破浪,鱼翔潜底,闭眼刚着大嘴回头换气。
也许我们还跟着大孩去苏振华家偷过柿子,也不知怎么经过得辽阔、充满敌意、危机四伏到处闪动着警惕的眼睛的海军大院。那栋小楼已经没人佐了,一地落叶,像香山上的一处房舍,高高的围墙上密布凌利的玻璃片,像一片钻石闪烁不休。我们刚靠近,楼上就响起一个似乎扩了音的不真实声音:干什么的?我们拔腿就跑。
似乎我们全院大小孩都在海军操场上看演出,这时就听到一个海军小孩在人群外边走边嚷:总参的来了,总参的来了。
我们院大孩就挨个扒拉我们院小孩,叫那些在树上的,压着嗓门说:撤,快撤。
我们跟着大孩狂跑到我们院围墙一带停住脚,那一片很黑,没有路灯。收容齐人,点了点数,大孩就对我们小孩说:咱们在这儿打他们一下,都去拣砖头。于是我们不分大孩小孩都钻进路边树丛一人拣了两手石头,然后隐身在墙和树丛的暗影中。
过了一会儿,路口灯底下出现海军小孩密集的队形,一排排灰军装露了出来,弯腰小心地前进,嘴里集体哼着电影《平原游击队》“松井进村”的主题音乐:噔一滴答滴答,噔滴答滴答……打——有大孩高喊一声。只见砖头瓦块犹如陨石雨纷纷落在路口灯下,在马路上进溅。海军大小孩四散逃避:一个滑了个劈叉;一个踉踉跄跄张着手拱形按在地上;一个弯腰捂着头;一个躺在地上纹丝不动;一个光有颗头直接长在两条奔走的长腿上。再一眨眼,一个都不见了,只剩一地石头。
冲啊,一班向左,二班向右,三班跟我来。我边投掷边喊,以为自己是在夜袭马家河子。一个大劲儿,喀嚓一声,肩、肘、腕三处关节一起响,感觉脱了环儿,英勇负伤。
喊什么喊——我后腿弯挨了张军长一脚,直挺挺跪下——暴露目标。
那边的石头也砍了过来,一群群,黑老鸹似的,在黑暗中呼呼作响。也很可怕,需要人不停地左躲右闪,一群人像是在摸黑勤奋练习打网球。
我扶着胳膊往后跑,心里怨恨:打仗还欺负人。
回院的小门口大小孩挤成一疙瘩,挤得很热乎,肩并肩手挽手前胸贴后背,鞋跟统统踩掉,刚下床似地跟着。
有一两秒的工夫,一个人也没能从那门出去,十个人像一摞书紧紧卡在狭小的门框上,都只露出一小部分身体:一只乱抓的手,一条踢腾的腿、半张挤扁的脸。这一秒钟可真长埃好像家家都买了柿子,红艳艳的一个挨一个两三层码在厨房和厕所的窗户上像是窗下点着一支红蜡烛。我们拿了长铁丝沿着一个个窗户走,每过一窗,就隔着纱窗捅进铁丝在一只只柿子上扎眼儿,柿子皮很坚韧,相持一下,扑哧钻了进去。没到冬天,这些柿子就全烂了。家家人赶着吃,嘴上、两手烂兮兮湿渍渍的,摸哪儿都黏。
有时还用手轻轻拍纱窗,擦在上层的柿子站不住,骨碌碌滚下去,听到哭嚎一声就急忙跑开。
夜深人静之时,经过一楼人家的凉台,花盆在宽石栏上摆了一圈,也闻到幽幽的香气,顺手把花盆逐一扒拉到地上摔得粉碎。屋里正睡的大人就开灯,在寂静之夜破曰大骂,直到躺进被窝骂声依然不绝,觉得有成就感,安心入睡了。
再翻窗户跳进澡堂洗凉水澡已经有点冷了。水柱一浇下来,浑身一机灵,一层鸡皮疙瘩。一凉,尿就多,看澡堂老头的专用暖壶搁在凳子上,拔了塞儿,把冻得萎缩的小鸡巴对准口,帮他灌一壶。暖瓶上水有一股低低的啸声,好像里边有只哨子,呜呜呜吹着爬上来,满了就哽咽着停下来。想到一脸忠厚的大爷,一边和洗澡的人聊天一边沏茶,端起茶缸子一口喝下肚,眨着眼:这是什么味儿?
就忍不住笑。什么时候一想都可乐,吃着吃着饭喝着喝着水都能自个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