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我话还没说完呢。”马林生喝住马锐。
马锐重新退回原处坐下。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马林生放下茶杯,拿起一支烟在指甲盖上颠着,叼在嘴上,点燃,看着马锐说,“你心里还是有怨气。你还是认为你没有错,起码没全错。你给老师指出一个字念错了这件事上就不该受到批评,你的读音是正确的嘛,字典能够无可辩驳地证明这一点……我说的对不对呀?”马林生看儿子的反应,马锐毫无表示。“老实说,在这点上我同意你的观点……”马林生再次停下来,注视马锐的反应,儿子仍毫无表示。
“你是对的,老师是错的。”他强调,“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这没什么好说的。”
马锐仍毫无反应。
“你以为我在你这么大、上学时什么样儿?也像你一样,喜欢给老师挑个错跟老师作个对。”马林生这时变得推心置腹了,“我们那时比你们厉害多了,斗老师批老师那是经常的,校长教导主任都揪到台上去了。哪个老师稍微说错句话做错件事,大字报立刻贴到她办公室去。上什么课呀,上课就是玩、闹、考试也不考,考也是互相抄,那开心……当然那是动乱年代,这么做是不对的,学生的主要任务还是学习。你们现在不能像我们那时那样,你们要尊敬老师,遵守纪律,爱护同学,爱护公物……好好,套话就不说了。你要知道你错在那儿,而你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所以你也没法改正。检查是胡写了一大堆,但那都是空话、官词儿、压根没说到点子上……”
烟头上长长的烟灰掉了下来,洒了马林生一腿,他连忙扑落。
“我记得上次我们谈话,你说过一句:‘你就知道怎么尊重真理。’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我记得,记得非常清楚。”马林生坐正,把剩下的烟蒂掐灭,他的脸由于低头去掸烟灰有些涨红。他注视着马锐,“大概你从哪本书上还接受过这么一句话:‘真理面前人人平等。'”
“听说过。”
“我想你就是让这句话害了。”
“谁也没有害我,我自己错了就我自己错了。”
“不……”马林生曲膝把脚抬到椅子上,一只手去撕脚丫上蜕剥的老皮,用力撕下一块,看了 一眼,扔到地上,飞快地说:“你光看到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可你却没看到人的差异,两双眼睛的不同。其他人不说,我和你眼中的天地是同一个天地么?我承认,应该有基本的道德准则和通用的是非观念,但对大人和孩子能同样要求么?我抽烟是嗜好,你抽烟就是学坏——对啦,上回你抽烟我可还没说你呢。我骂你打你那叫慈爱,恨铁不成钢,你骂我还手——反了你啦!同理,你可以爬墙上树,最多说你淘气,我要猴似地爬谁家墙头,说老不正经是轻的还不得抓我耍流氓偷东西? 这就像男女平等一样,只有承认差异才能真正做到平等。你现在多少明白点了么?”
马锐眨眨眼,看不出是真听进去了还是仅仅敷衍,他朝父亲点点头。
马林生十分高兴,他坐回座位,喝了口已经凉了的茶润润嗓子,换了副亲热的口吻对儿子说:“你想你能用对付小朋友的办法对待老师么?老师是什么?不是不能出错的计算机。她是人,还是个大人。大人和小孩最重要的区别在哪儿?就是小孩可以没脸大人是一定要有面子!小孩嘛无所谓,不管大人怎么斥挞,二皮脸一挂嘻嘻一笑就过去了。大人呢,你让他去哪儿?如果不想被说成厚颜无耻就只有无地自容了。什么叫狗急跳墙?你怎么就不能她错就让她错下去? 出丑是她出丑,丢份是她丢份,与你何干?尤其是你又知道什么是对,没叫她引入歧途,你替她着什么急?全班四十多个同学未见得都让她蒙在鼓里惟独你跳了出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你傻就傻在不懂得这条做人的基本规则:当权威仍然是权威时,不管他的错误多么确凿,你尽可以腹谤但一定不要千万不可当面指出。权威出错犹如重载列车脱轨,除了眼睁睁看着它一头栽下悬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回,所有努力都将是螳臂挡车结果只能是自取灭亡 。”
马林生怜爱地望着儿子,语气沉重地说:“爸爸的其他话你可以当耳旁风,但这点请你一定牢记。如果通过这件事,你能记住这个教训,那对你的成长倒是个帮助,否则你才是白吃了这顿苦头!”
“……”
“你怎么不说话?”马林生皱皱眉头,“无动于衷?”
马锐为难地在椅子上扭扭身子,“您说得那么好,我都听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