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重本抑末的原因
本来,从一般的意义来说,工商业的发展应该是有利于社会进步的。但是,对于建立不久的中央集权的汉王朝来说,却又带来了致命的威胁。这是因为:其一,工商业的发展必然破坏作为汉代封建主义专制的社会基础--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其二,随着工商业者经济势力的膨胀,他们必然要提出相应的政治要求,甚至想跻身于政治舞台;当这种要求满足不了的时侯,他们便与各诸侯王相勾结,对中央政府发动叛乱,企图取而代之。其三,随着工商业者经济势力的壮大,其生活方式必然有所改变,这样就会导致礼制上的僭越,并影响到整个社会风气,从而使维护封建贵族特权的那套等级制度(礼制)失去意义。正是基于这些因素,所以贾谊极力主张重本抑末。当然,由于时代和阶级等条件的限制,贾谊还不可能作出如上面我们所分析的那样明确的判断。但是,透过贾谊的一些论述,我们可以看到,他对"末"业发展所造成的危害性,还是有着比较深刻的认识的。例如他说:黼黻文绣纂组害女工。且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方且万里不轻能具天下之力,势安得不寒?(《瑰玮》)
这里讲的"女工",是指的小农经济中妇女所作的纺织、刺绣、缝纫等事。小农经济是以一家一户、男耕女织、自给自足为特点的。在小农经济的条件下,男耕可以得食,女织可以得衣,衣食既得,粗茶淡饭,布衣织履,尽可温饱,于商品交换就所求不多了。但是如果要追求"黼黻文绣",那就非小农经济所能为力了,所谓"百人作之",那是非手工工场不可了。手工工场的发展,必然将劳动力从小农经济的一家一户的独立生产单位中吸引出来。这样,男耕女织的自然经济便必然解体。据史料记载,在西汉这种手工工场是的确存在的。《汉书·百官公卿表》有"少府属官有东织室令丞、西织室令丞"的记载,所谓"东织室"和"西织室"就是皇家的手工工场。其规模庞大:"故时齐三服官,输物不过十筒,方今齐三服官作工各数千人,一岁费数钜万,蜀广汉主金银器,岁各用五百万,三工官费五千万,东西织室亦然。"(《汉书·贡禹传》)而《汉书·张汤传》云:"张安世??夫人自纺绩,家童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内治产业,累积纤微,是以能殖其货,富于大将军(霍)光。"这是指的私人手工工场。如果说皇家手工工场数量毕竟是有限的话,那么私人手工工场却是可以无限发展的。如果任其发展,那就势必破坏小农经济这个基础,导致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贾谊所说的"势安得不寒",不正是对这种前途的一种担忧吗?
贾谊对工商"富者"必然追求政治上的权势,也是有所认识的。他说:家富而出官耳。骄耻偏而为祭尊,黥劓者攘臂而为政。行惟狗彘也,苟家富财足,隐机盱视而为天子耳。唯告罪昆弟,欺突伯父,逆于父母乎,然钱财多也,衣服循也,车马严也,走大良也。矫诬而家美(羡),盗贼而财多,何伤?欲交,吾择贵宠者而交之;欲势,择吏权者而使之。取妇嫁子,非有权势,吾不与婚姻;非贵有戚,不与兄弟;非富大家,不与出入。因何也?今俗侈靡,以出伦逾等相骄,以富过其事相竞。今世贵空爵而贱良,俗靡而尊奸;富民不为奸而贫为里骂,廉吏释官而归为邑笑;居官敢行奸而富为贤吏,家处者犯法为利为材士。故兄劝其弟,父劝其子,则俗之邪至于此矣。(《时变》)
贾谊的这段话,与司马迁所说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其实质是一致的,它们都说明了当时社会趋利思想的普遍性和严重性。这说明从事工商业而起家的那些暴富者在社会上的影响是多么强大。实际上他们的影响已经远远超出了心理的范畴,而深深地介入到政治中去了。贾谊所说的"家富而出官耳。骄耻偏而为祭尊,黥劓者攘臂而为政。行惟狗彘也,苟家富财足,隐机盱视而为天子耳"。便充分说明这一点。而贾谊所说的"欲交,吾择贵宠者而交之;欲势,择吏权者而使之",则与《汉书·食货志》说的富商们"因其富厚,交通王侯"是一致的。
正因为富商与诸侯王相勾结,所以他们便有恃无恐,和诸侯王一样在礼制上进行僭越,甚至超过诸侯王。这就是贾谊所说的:今虽刑余鬻妾下贱,衣服得过诸侯、拟天子,是使天下公得冒主而夫人务侈也。??君臣相冒,上下无辨,此生于无制度也。(《瑰纬》)
贾谊认为,正是这些富商大贾,他们既个从争农业生产,又要农民供给他们以奢侈的生活资料,因而导致了广大农民的贫困。他说:且试观事理,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也,欲天下之无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之无饥,胡可得也?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无为奸邪盗贼,不可得也。(《孽产子》)
这里,贾谊同情农民疾苦的民本思想是十分鲜明的。但是,他把农业生产当作唯一创造物质财富的部门,却是片面的。而且贾谊把"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作为农民饥寒的原因,也是表面地看问题。这里且不说随着社会的发展,社会总人口中会有一个从事农业的人口所占比重逐渐缩小,而从事其他各业的人口比重逐步增加这一必然趋势,就是在小农经济条件下,社会要维持正常活动的话,也不能人人均去从事农业生产,相反,而必须有所分工,即有的人从事农业,有的人从事工商业,还要有人从事精神生产。就社会分工本身来说,剥削并不存在于各个行业的自然属性之中,而是存在于其社会属性(即生产关系)之中。也就是说,作为社会分工所必需的工商业,其本身并不构成对农业的侵夺和危害的问题,侵夺和危害来自掌握和支配这些行业的人和社会。对此,贾谊当然不可能理解。
(三)抑末以强本
正是由于贾谊认为工商等"末"业的发展妨碍了农业生产,所以他主张要发展农业,就必须贬低、甚至取消"末"业。他说:夫奇巧未技、商贩游食之民,形佚乐而心县愆,志苟得而行淫侈,则用不足而蓄积少矣;即遇凶旱,必先困穷迫身,则苦饥甚焉。今驱民而归之农,皆著于本,则天下各食于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则民安性劝业而无县愆之心,无苟得之志,行恭俭蓄积而人乐其所矣。(《瑰玮》)
贾谊把他这种驱民归农的做法称之为"法术",并把它与"瑰政"相对立。
他说:"天下有瑰政于此:予民而民愈贫,衣民而民愈寒,使民乐而民愈苦,使民知而民愈不知避县网,甚可瑰也!"(同上)这里的四句话中均有两个"民"字,其实每句话中前后两个"民"字的内涵和外延均不相同。前一"民",指从事工商等"末"业之民,后一"民",则是指从事农业之民。懂得了这种区别,我们便可知道,贾谊所说的"瑰政",实际上就是指放任工商业的发展因而导致农民贫困的作法。"瑰"有奇异之意,贾谊认为这种忽视农业、重视末业的做法是一种奇特的政策。所以他主张实行"玮术":"今有玮术于此:夺民而民益富也,不衣民而民益暖,苦民而民益乐,使民愚而民愈不罹县网。"(同上)这里的"夺民"实际上是夺工商等"末"业之民,而"民益富"之民则主要是指农民。可见,贾谊是把工商业与农业完全对立起来的,其"玮术"是一种取消工商业单纯发展农业的片面作法。这种重本抑末的思想的出发点,完全是为了维护小农经济的地位,它对巩固封建社会的社会基础发生了深远影响,但是却长久地抑制了中国社会的资本主义萌芽,以致我们在发展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的今天,仍然深感其因袭的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