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在那一日,沈家出尽风头,所谓良田百亩,十里红妆,全铺房一封书,无所不有。因是湖州来的,前三日先使住在了杭州亲戚家里。
沈绿爱和杭天醉这对青年男女,过去从未见过面,杭天醉只晓得对方有双大脚。沈绿爱呢,也只晓得对方是个风流书生。花轿到了男家,早有男家赞礼者两人分列左右。只听右边赞礼者慢声长调高唱一句,熨轿!便有人手执熨斗,斗中燃古香,绕花轿两圈。又听有人唱,启帘!有人便将帘除去,绿爱的眼前红晃晃地一亮,她知道,这下她是亮相了。临行前母亲交代再三,说那两只大脚要在裙子里头藏好的,走路要走碎步,像戏台子上一样,只见裙移,不见脚动。绿爱想,何必呢,躲得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样想着,喜娘把她扶下了轿,果然便听得一阵的"嗡嗡",绿爱有些心怯,但转念一想,呆一会,揭了头巾,我叫你们再"嗡嗡"。由此我们可以想见杭家之有幸。三十多年前送来了林藕初,三十多年后又送来了沈绿爱。
与此同时,新郎开始被摆布了。杭天醉被三次请了登堂,他都很顺从地照办了,与新娘一起上香叩首,行三跪三叩之大礼,他都温温和和,心境如水。大家都想看新娘,仪式就改革了。当司仪唱"揭巾"时,新郎的心里"恍当",很响的一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他会想到红衫儿,想到那个瘦弱的勉为其难地生活着的小女子。把她送到翁家山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见过她一次。只听撮着说她在山上还可以,毛病好起来了,帮着撮着老婆采茶呢,可是他竟没有心思去再牵挂她。自从赵寄客走以后,他日夜牵挂的,便是东洋了。他永远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只想要那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转过身来,正面对着这个几乎比他矮不了多少的高个子新娘。他第一次注意到了这个属于他的女人,像一匹小母马那样健壮。即便穿着大红喜袍,她细韧浑圆的腰身,她的结实的臀部也都遮掩不住地喷射春光。她的高耸的胸脯威风凛凛,仿佛长得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这使得大病初愈的杭天醉下脚发虚。他希望他能不费力气地顺手牵羊,但是现在看来,她更像是一匹马,或者一只小母豹。他抬起手来,发现手指在颤抖。他不明白,还没注视过对方,为什么他就首先害怕了。接着,他发现对方的胸脯也在一起一伏,他不知道他的女人并不是因为恐惧,她仅仅是在因为迎接挑战而激动不已。她在等待,等待,等待眼前红光脱去,白光降临,她深信她不会失望。现在周围万籁俱寂,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她闭上了眼睛,她感到头顶一阵轻松,像是刚从水底冒了出来。她睁开眼睛,听到周围一片哗啦啦的水声,然后,她看见她丈夫的惊愕的目光——她赢了!她的挺得高高的胸脯,刷的一下,松软了下去。
站在婚礼大厅里的男人和女人,包括最挑剔的寡妇和心理变态的尚未出嫁的大小姑子们,都发出了由衷的赞叹,这个新娘子,真正是光彩照人,美不胜收。
新娘子沈绿爱,并不属于那种越看越耐看的女子,她完全属于第一眼就美得触目,美得惊心的那类女人。眼睛又大又黑,长睫毛,鼻梁笔挺,如果不是那么黑葡萄般的眼眸,这鼻梁,就可以说是几乎过于挺拔了。她的皮肤倒也说不上特别的白皙,但细腻光滑的程度,足可与她家自产的绸缎相匹。也许她的唇并非真的红如樱桃,只是当她微微一启唇,露出一口洁白牙齿时,人们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唇红齿白。沈绿爱的一头黑发,又浓又亮,眉毛黑长,像老鸦翅膀,直插鬓角。可以说沈绿爱是一种南方女子的变异,一种例外。她长得的确不像南国女儿那种袅袅娜娜惹人怜爱的媚样儿。她美得堂堂正正,胆大无忌,照她的婆婆林藕初杭夫人看来,她实在是美得有点张狂。你看她头回做新娘,那不慌不忙,心中有数的样子,她一双大脚,无所顾忌的神情。杭夫人看着看着,有点恼火起来。她想这个媳妇,不会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又看她那个双肩略塌的眉清目秀、醉眼蒙俄的儿子,心里叫一声"作孽",怎么跟当年的杭九斋一模一样了,把遗传了吴茶清的身架,竟然就压下去了。正那么想着,司仪已经在唱"行百年夫妻之礼"了,于是相对八拜。
最后是"传代归阁",地上铺有盛米的麻袋,杭夫人见新郎在前,新娘在后,踏着麻袋进新房里,百感交集的泪花,终于涌上了双眼,以至于门口抛掷的喜果儿,她都看不清楚了。
后来知晓杭家根底的人们说起那一天发生的事件,都觉得神秘。人们无法想象两代人婚礼的骚扰究竟意味着什么。这里有什么前尘孽缘,有什么因果报应,又有什么未来的预兆。总之,三十年前降临到林藕初身上的命运又再度来临了,当撮着急急慌慌扒开人群,对着正在儿子身边张罗的夫人耳语一声"云中雕打上门来"时,新娘子发现坐在她身旁的丈夫杭天醉激烈地痉挛了一下,身体就绷直了。
"人呢?"她听到丈夫问,精致的薄嘴唇便惨白下去。
"让茶清伯挡在外面了。"
"动手了吗?"杭夫人问。
"动手了。"
"茶清伯怎么样?"杭夫人几乎有些失态地问。
"云中雕被打翻了。"
杭天醉站起来,要解那绕身的大红球,脸上泛起了怨烦,说:"我去看看。"
这边就慌得母亲和下人们一连串地阻挠:"大喜的日子你疯了,不怕云中雕再把你读到湖里去?"
杭天醉接下去的行动,叫新娘子沈绿爱小吃一惊,他居然一跺脚,说:"让他砸了忘忧茶庄才好,婚也不用结了,这不就是冲着我来的吗?知道寄客不在了,拿我开刀。我这就跟他上衙门去!"
他这么捶胸顿足地低叫着,却没有移动半分。沈绿爱冷眼看着,一动也不动,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丈夫是个急性子,胆子却是不大的。瞧那么多人围着他的样子,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半大不大的男孩子。
婆婆对摄着耳语了一番,恢复了自信与平静,用目光暗示了一下喜娘,喜娘便引着新人拜家堂、拜灶司、拜见亲戚,沈绿爱"开了金口",-一地呼之,最后是拜见公婆,沈绿爱发现编居的婆婆在微笑,额角的汗滴却冲淌下来了。
杭少爷大喜那一日,忘忧茶庄并未关门。林藕初说,成亲是自己家里的事情,做生意是店里的事情,两件事是鸡皮鸭皮不搭界的,茶清伯掌管着店里的事情,和往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