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埃特还是没弄明白这之间的关系,忘忧就对越儿说:"越儿,你上去采几片叶子给他看,他从来没见过中国的茶呢。"
李越就呸呸地往自己的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在地上两只脚一蹭,一双破鞋子就蹭掉了。然后往后一退再往前一冲,像一只灵巧的猫一样地就上了树。一会儿,就摘了一大把茶叶下来,伸到了埃特的眼前。埃特终于明白了,他喝的茶,就是他身后的那株树的叶子。他张开大嘴,一把把那鲜嫩的绿茶叶就抛进了口中。可是这一回他没能够饱尝口福。他像一头牛一样地磨了磨牙,就被那嫩茶叶特有的涩味苦得咧开嘴,一口吐了出来,又"妈高得、妈高得"地叫了起来。
忘忧和越儿都开心地笑了起来,这才塞过去木炭和木板。埃特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就在木板上画了许多架飞机,又在飞机下面画了一些日本鬼子,飞机上有炸弹往日本鬼子头上扔。两孩子刚刚看到这里,就兴奋地扑了过去,把埃特扑得个人仰马翻。埃特的脚受着伤呢,被他们这一扑,痛得又"高得高得"地乱叫,他们这才想起了这位轰炸日本鬼子的西洋英雄还在流血呢。连忙又找了干净的布来,脱了埃特的大皮靴,把他的伤口用茶水洗了包好。然后,忘忧扶着埃特往破庙里走。小越儿,背上背着埃特的大皮靴,唱着山歌,兴奋不已地就跟在后面。埃特一路拐着脚,一路还捏着刚才吃茶的那只黑色的天目盏碗。路过破窑址的时候,越儿七冲八颠地往前跑,那只大皮靴子在他背上乱跳,他也顾不上。他一边拉着埃特的手,一边指着那口破窑,叫道:"埃特,埃特,你手里那只大茶碗,是我捏出来的,是我和我无果师父一起在这只窑里烧出来的,埃特,埃特……"
埃特在东天目山休养生息了没多久,就和这两个中国孩子混得极热了。大的忘忧性格内向一些,越儿很顽皮,虽然语言不通,但他们彼此之间心灵沟通。已经有人来联系了,要把埃特带到西天目山浙西行署去。越儿一听就哭了,说:"埃特是我们的,我们不让他到西天目去。"忘忧到底大一点,说:"埃特是美国的飞行员,他着找不到了,他家里的人该多着急啊。快快把他送回美国,下一回,他还可以开着飞机炸日本佬。将来日本佬投降了,叫他再开飞机来接你就是了嘛。说不定你还可以到美国去玩呢。"
小孩子好哄,一听可以到美国去玩,立刻就不哭了,说:"那你呢,我要你和我一起去美国,要不然我可是哪里也不去的。"
忘忧笑笑说:"这可是你现在说的话,将来你大了,你可就不那么想了。凡人可以去的地方,你都会去的。再说了,我可不想去美国。别说美国,我连杭州都不想回去了。我就是想住在这里,我看这个破庙比哪里都强。日后日本佬投降,我就去羊坝头把我妈妈接了来,一起住在这里。"
"那我也把我妈接了来住在这里."越儿为了表示自己和哥哥的一致,就这样表态,然而他马上就加了一句,"不过我还不晓得我妈是谁呢,她会和我一起来吗?她会同意让我们两人一起做和尚吗?"
"我也没说做和尚啊。"忘忧说,"我就是喜欢住在这里,种菜啊,摘茶叶啊,挑水啊,空下来读读书啊——"
"那我也喜欢种菜啊,摘茶叶啊,还有烧窑,我最喜欢烧窑了。"
"你和我可不一样。你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来围观你。我不行,我是一个废人,你看我是不是走到哪里,人家的眼睛就要盯我到哪里的。你还记得无果师父活着的时候怎么交待你的,他还让你看着我,别让我跑到山外去。他说我浑身雪白,日本人一看到就是一枪,把我打死了,你可怎么办。没人养你,你不是也得饿死吗?"
越儿一听就吓哭了,边哭边说:"忘忧哥哥,你可不能到山外去,你可不能让日本佬一枪打死。你打死了,我怎么办?还有埃特。埃特的脚还没有好呢,你可不能死。"
埃特不明白旺旺说了一些什么,为什么月就哭了起来。他拉拉月,月就比划着形容了忘忧刚才说的话。埃特明白了,走过去一把搂住了忘忧,伸出自己的胳膊,又橹起忘忧的衣服袖子,两个肘子碰了碰,两个大拇指并在一起。忘忧看懂了,埃特的意思是说:别难过,我们的皮肤一模一样,我们是一样的人。
忘忧开始采摘野茶,他发现埃特非常喜欢喝中国人的茶,他还发现越儿也非常喜欢吃外国人的巧克力。只是巧克力已经没有了,越儿曾经到埃特的行囊里去翻过,一边翻着一边喊着:"巧克力,巧克力,我要埃特的巧克力。"埃特只好摊手,耸肩,不停地说:"扫雷,扫雷。"越儿已经知道了,这就是对不起、没有的意思。然后埃特就开始到处找茶。他可真是会吃茶,没过多久,就把忘忧他们新制的茶叶都吃光了。"茶!茶!"埃特提着空空的茶叶土罐子,叫道。越儿也学着埃特的样,一边摊手一边耸肩,叫着:"扫雷,扫雷,扫雷。"忘忧就生气了,一下子打掉越儿的手,冲着埃特喊道:"不扫雷,不扫雷,不扫雷。"
忘忧决定给埃特带上许多他制的茶,一直让他吃到美国也吃不完。李越不晓得美国有多远,他问忘忧,美国比杭州还远吗?忘忧说,听说美国远极了,和中国之间还隔着太平洋呢。李越又问,太平洋有你常说的那个西湖大吗?忘忧也没见过太平洋,不过他想,无论如何,太平洋已经挨着一个洋字了,所以不会小到哪里去。他就果断地说:"肯定不会比西湖小。"李越一想,太平洋那么大,比西湖都还大呢,埃特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忘忧哥哥倒是已经想好了送他茶叶,那他送埃特什么呢?想来想去,他决定送一把从前和无果师父一起制作的茶壶。
上帝看到这样一把壶,也会发笑的。这算是一个什么东西啊:像一张好好的脸被人狠揍了一拳,别的都四进去了,一个不成样子的只有一个鼻孔的鼻子却凸了出来。这样的脑袋上,居然还会有一顶和脑袋一样风格的帽子。这顶帽子有时勉强能扣在头上,有时就死活扣不上去了。虽然如此,埃特还是喜欢得不得了。
不知道哪一天,忘忧站在树枝权上,随风飘来一种声音,是久违的琴声,摇曳的口琴声,他不禁瑟瑟地抖动起来了,那是他最熟悉的口琴声,那是他最熟悉的曲调:
苏武,入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苦熬十九年,
渴饮血,饥吞毡,
牧羊北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