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又来船了!又来船了!好多的船!”站在旁边的张岱忽然吃惊地叫起来。
黄宗羲错愕了一下,顺着他的指点望去,果然发现在上二游的方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大群战船,少说也有五六十艘,正张着风帆,浩浩荡荡地向这边驶来。只是距离尚远,一时却分不出到底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不过,站在木城上观战的人们已经紧张地议论起来:“从上游来的——莫非是方荆国的船?”
“我瞧不像!七条沙那一线也很吃紧,方荆国哪里分得出兵来兼顾下游!”
“弟听说,前些日子张存仁一直在杭州城郊强拆民房,收取木料,说是要打造战船,闹得鸡飞狗走,民怨沸腾。莫非就是造出了这些船?”
“不错,这事弟也是听说了。若是如此,那么看来这才是鞑子的主力精兵!
却候到此时方才出动。哎,只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呢!”
“先别着慌,瞧清楚到底是谁家的船再说……”听着这些议论,黄宗羲的心情不由得再度紧张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批乌云似的猛扑过来的战船,同时,听见江面上蓦地响起一阵鼓噪。他转眼一望,发现原来扭作一团、正在苦苦厮杀的那些战船,不知为什么中断了恶斗,接二连三地分散开来。那些清军的战船,不管是正在围攻明军的,还是被明军的战船围攻的,都纷纷退出战团,向新出现的那批战船靠拢。而在这一合一分之间,那批新出现的战船已经冲进了战场,接着,无数利箭就像飞舞的蝗虫一般,向着明军的战船倾泻过去,其中,还夹杂着隆隆的炮火,滚滚的毒烟……“啊,果然是鞑子的战船!”黄宗羲吃惊地想。现在,可以看得更清楚:不仅那些船的桅杆上分明地飘扬着清军的旗帜,而且一艘艘船的船身上,都刷着闪亮的桐油和彩漆,显见是才下水不久的新战船。
“嗯,我们、我们能打得过他们么?”张岱忧心忡忡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黄宗羲没有吱声。说实在话,虽然他对鲁王政权的现状十分不满,对整个战局也颇为悲观,但是如果说到任凭局面就这样垮下去,又是他所不愿意的。事实上,他也很清楚,近日由于方国安在南线的惨败,浙东的整个军心都受到很大的打击,要是这一仗再次失利,士气很可能就会从此一蹶不振。那么鲁王政权今后的命运如何,就实在很难预料了。本来,一家一姓的存亡并没有什么,但是如果由此导致来自关外那个“虎狼”之族、“犬羊”之姓来统治中国,却是他更加无法接受的。因此眼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在迅速展开的新战斗,看着在敌人生力军的凶猛进攻下,明军的水师显得手忙脚乱,穷于招架,心中噗通噗通地跳得厉害,手心里也紧张得捏出一把汗来。“哎,一定要顶住!无论如何也要顶住!
不能垮下来!一定不能垮下来!”他在心中大声呼喊,同时听见周围的那些观战者也在发出阵阵惊呼和狂叫。
然而,没有用。看来由清一色的新战船组成的这支清军的生力军确实厉害。
在短暂的相持中,明军的那些战船根本无法靠近对手,更阻挡不住对手的进攻,相反还不断地中箭起火,或者被对方撞沉。幸亏明军的那些船没有集中在一起,而是分散地同敌人用弓箭对射,因此并没有受到火势的牵连,而且被撞沉的也就是那么一两只小船。不过尽管如此,那强弱之势也变得很明显。又相持了一阵,只见明军的战船终于抵敌不住,纷纷掉转船头,向下游逃去……“糟糕!人家是新船,我们可是些旧船,怎么跑得过人家!”张岱在旁边又一次惊叫起来。可是,黄宗羲已经没有心思答腔了。他只觉得心中的某个东西一下子破裂开来,浑身也顿时变得松软无力。他绝望而又痛苦地闭上眼睛,转过身,在女墙边上一下子蹲了下去。不过,也许是由于江面上的惨败是那样地令人揪心,木城上的绝大多数人,包括张岱都仍然被强烈地吸引着,以至谁都没有发现黄宗羲的举动,因此也没有人来过问他。
这样过了好一阵,张岱忽然“太冲!太冲”地叫起来,随即又弯腰凑近他,吃惊地问:“咦,太冲,你怎么了?”大约看见黄宗羲摇摇头,他就兴奋地催促说:“哎,起来,快起来!好戏!有好戏看了!”
黄宗羲起初还沉浸在绝望的思绪里,对于朋友的大喊大叫颇为厌烦。然而,他的心中蓦地一动:“什么?有好戏看?”于是连忙一耸身站起来,睁大眼睛向江面上望去,顿时,被眼前意想不到的奇迹吓了一跳,不由得呆住了。
原来,就在这小半天工夫,江面上竟然又出现了大批战船——那一望而知是明军的战船。它们仿佛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清军那批新战船的背后。而原先向下游败退的那些明军战船,似乎也回转身来,重新截住清军的战船,展开厮杀。
从最新出现的那批明军战船的情形来看,这些船的两旁,显然全都蒙着厚厚的牛皮,那样子就像一个个大口袋。黄宗羲知道,这种装备,能够有效地抵御火器的攻击,但是对自身发射火器也有妨碍。事实上,这批战船看来也并不准备凭借火器进攻,只见它们一艘艘扯满了帆,正乘着强劲的东南风,向敌船直冲过去。而那批敌船,本来是正在追击败退的明军战船的,这会儿大约没有料到那些手下败将还会回身再战,已经停顿下来,并且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就趁着这一犹豫的工夫,从后面跟进的这批蒙着牛皮的明军战船,已经有如迅雷闪电一般猛扑过去,转眼之间就逼到敌船跟前!
接下来的战斗,可就确实干脆利落。只见明军的生力战船凭借船身的巨大和风力的强劲,开始在敌船堆中横冲直撞。它们一艘艘都有牛皮保护,敌人的火器根本攻不到它们身上。相反,它们却把敌船撞沉了一艘又一艘。一时间,江面上漂满了翻侧的船体,散了架的船帆,以及落水的清兵……看见这种情形,观战的人们不由得热烈地欢呼起来。黄宗羲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并且隐约感到,一种新的心情和想法正在胸膈间生长起来。他回头看看张岱,发现老朋友也在转头看他,眼睛里分明闪烁着揶揄的意味。这意味使黄宗羲想起了刚才那一下失态,于是不由得脸红了。
“哼,鞑子以为新船可恃,其实新船未经江水泡发,最易散架进水,哪里比得上旧船禁撞!”尴尬中,旁边传来了这么一句。
这倒提醒了他,于是连忙接过话茬儿,搭讪地问:“哎,宗子兄,你说,新船果然不比旧船禁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