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把一切都置之度外,最近几天,柳如是一直形影不离地同郑生厮守在一起。如果说,在此之前,他们还免不了要躲躲闪闪、掩人耳目的话,那么眼下,起码在这个东偏院内,他们已经变得肆无忌惮,如同一对公开的夫妻。然而,不知什么缘故,就内心而言,柳如是并没有因此变得充实起来。相反,每当纵情地欢娱之后,她总是生出一种空虚之感,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的烦闷和不安。要说这是因为郑生没能使她得到满足,倒并不是事实;相反,自从柳如是流露了真情之后,郑生的自信、热烈和放纵常常使柳如是觉得几乎要融化在对方的怀抱里。
要说由于过分的餍足,已经使她产生了厌倦,也同样不是;因为直到如今,柳如是仍旧不愿意让对方离开自己,哪怕只是暂时的也罢!那么,莫非是担心来自外界的可怕惩罚,即将降临到他们的头上?对于这种收场,柳如是早就横下一条心,觉得大不了就是一死,因此其实也并不怎么害怕。然而,尽管如此,她仍旧止不住心中的烦闷和不安,总觉得丢失了一些什么东西似的。特别在眼下,郑生在旁边沉睡不醒,她变得无事可做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变得更加尖锐而强烈了……屋子里很暗,也很静。除了郑生轻微的鼾声,几乎听不见一点声响。红情和绿意等人大约早就起来,但是没有女主人的呼唤,她们照例不敢进来打扰,甚至连做活也格外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了主人。不过,即便如此,耽在被窝里的柳如是仍旧感觉得出:时辰已经不早,在帘幕背后的窗外,冬日的太阳就要爬上东边屋脊;而且,由于昨天又下了一场小雪,庭院里想必亮得耀眼。而在庭院的高墙外面,那狭长的、堆满积雪的里弄里,人们也早就开始活动。其中那些闲得发慌的,也许正在朝墙里这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并且发出阵阵猥亵的笑声……随着这种景象在脑子里变得越来越活跃和鲜明,柳如是终于再也躺不住,一把掀掉被子,翻身坐了起来。
“红情,红情!”她提高嗓门叫唤,由于心中烦恼,并不理会郑生还在床上睡着。
“哎!”随着应声,红情掀开门帘走了进来。看见女主人正圆睁着眼睛,一脸焦躁的样子,她就连忙站定,行着礼说:“太太早!太太起来了?睡得可好?”
这么请过安之后,她才重新快步走过来,开始熟练地服侍柳如是穿衣、裹脚、着鞋,然后又把女主人扶起来,走到床后的一只红漆马桶上坐下。当做着这一切的时候,那丫环一直微低着头,不敢正眼儿朝帐子里看。倒是睡在床上的郑生,已经被柳如是的叫唤声惊醒,怔怔忡忡地揉搓着眼睛,坐了起来。
“你要想睡,就睡好了。没有人叫你起来!”这么说了之后,柳如是就离开马桶,系好裙子,然后管自走向门边。这当儿,另一个丫环绿意已经端进来一脸盆热水。于是,她就由两个使女服侍着,盥洗起来。
“……哎,太太起来了么?”当她漱过口,向脸盆弯下腰去的时候,听见外间的起居室有人悄声地问。
“嘘……”
“那怎么办?报还是不报?”
“轻点儿声,现在……”
“可是……”
这对答虽然细碎而模糊,但是却使柳如是分心。她吩咐丫环:“嗯,你们去瞧瞧,有什么事?”
红情答应着,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她神色异样地匆匆走回来,低声禀告说:“回太太,是少爷来了,说有事要见太太。胡妈不敢做主,没让他进来,把他挡在偏门上了。胡妈如今自己过来请太太示下。”
已经俯身到水盆上洗脸的柳如是,听说是钱孙爱求见,也不由得一怔。因为这些天来,她料定正院那边将会有所举动,已经一直做着应变的打算,譬如说,如果陈夫人摆出元配夫人的身份,把自己召过去,当面提出质问,自己如何应对;又譬如,万一对方纠集人众,打上门来,企图捉奸的话,自己怎样一边挺身阻拦,一边保护郑生逃走,如此等等。然而,没想到憋足劲儿等了几天,等来的却是钱孙爱这么个角色……“如果太太不想见,那么……”红情试探地说。
“不,”柳如是摇摇头,断然吩咐,“让他到花厅等着,我随后就来!”
等红情领命而去之后,她依旧不慌不忙地梳洗、穿戴。发现还赖在床上的郑生已经本能地紧张起来,她便安慰了几句,无非是不必惊慌,一切有她做主之类。
末了,才命绿意相跟着,离开了寝室,慢慢地走过花厅去。
四
屋子外面果然阳光耀眼,一片素白。虽然时已近午,天气仍旧相当寒冷,好在没有风,因此还不算怎么凛冽逼人。在树木的枝桠间、路劳的草石中和房屋的瓦脊上,晶莹的积雪随处可见。大约因为怕冷,仆人们全都躲进了屋子,偌大的院子里,除了她和绿意之外,眼下看不见一个人影。倒是那些在窝里困守了一天的鸟雀,分明熬不住饥饿,纷纷飞出来觅食,庭院里响彻了它们吱吱喳喳的叫声。
凭着平日对钱孙爱的了解,柳如是并没有把这位不速之客放在眼里;不过,心中毕竟怀着一份警觉。因此,这会儿她也无心踏雪赏景,只裹紧了身上的皮裘,沿着由丫环们扫净了的砖砌小路,脚步不停地走着,不久就来到了花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