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学生所知,”他试探地瞅住对方,选择着字眼,“此一题目虽则思之者不少,惟是往往就事论事,未穷底里。甚至有谓明室之亡,乃因流寇与我大清一里一外,两面夹击之故;又谓我大清朝此番入关,乃背信弃义,乘人之危云云,尤属谬妄!其实明亡清兴,譬犹日夜四季之消长,自有必然之理在焉……”这么先端出论题之后,接下来,他就以自己分仕两朝,洞悉内情的见闻经历,列举出种种事实,说明明朝政权是怎样的极端黑暗和腐败,灭亡乃是必然之理。
即使清朝不介入,这天下也不会再是明朝的天下,而势必会落人“流寇”之手。
如此一来,广大缙绅之家就必定会受到无法无天的抢掠和报复,就像在无数地区发生过、最后又在北京城中发生过的那种情景一样。总而言之,是倾家荡产,死无葬身之地!那么与其如此,倒不如让清朝来人主中国。因为清朝毕竟打垮了万恶的“流寇”,为明朝的臣民报了不共戴天之仇。而且清主雄才大略,君臣上下一心,八旗兵骁勇善战,所向无敌。入主中国,可以说是天命所归。其实,清朝也没有别的过分要求,只要肯剃发归顺,就不仅可以保住昔日的地位和财产,还能乘时而起,风云际会,一展抱负。就像包括洪承畴本人在内的许多明朝旧官所正在做的那样……洪承畴以一个饱经世故的长者姿态述说着,如果说,在开始时,还有点犹疑踌躇,字斟句酌的话,那么,后来就渐渐变得流畅起来。由于感到自己所说的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不管是谁,只要肯用心去想一下,都会发觉其中所包含的见解又是多么的精辟有理,博大纯正,与人为善,他的语句甚至越来越雄辩,态度也越来越诚恳,而且具有一种布道者般的崇高意味……“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忽然响起,使沉浸在述说的兴奋中的洪承畴吓了一跳,反射似的定眼看去,这才发现,一直冰冷地沉默着的吴应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一张椅子上,而且发出了那一阵突如其来的笑声。
“那么,”只见吴应箕蓦地收敛起笑容,“照洪大人之意,大约已经认定,所谓明亡而清兴,乃是天经地义,不容抗拒之理了?惟是以吴某看来,却是未必!”
洪承畴看了对方一眼,没有立即说话。今天带到行辕来谈话的这几个人,都是死硬分子,绝不会轻易就范,这一点他是清楚的。但自己费了半天唇舌,只换回对方这么一声冷笑和一句反驳,却使他多少感到有点泄气。当然,对方从一言不发,到终于开口,又说明自己的一番话毕竟发生了效用……这么掂量了之后,他就把态度放得更加谦和,微微一笑,客气地问:“噢?愿闻其详。”
这当儿,吴应箕的目光已经移到屋梁上。只见他的脸上现出深思的神色,自言自语说:“大明已矣,虽有复兴者,或者也难;惟是清国之兴,却似筑沙成塔,垒冰为屋,终是枉然!”
“噢——此话怎讲?”
“怎讲么?”吴应箕把视线移回洪承畴的脸上,嘲讽地说:“须知中国之与夷狄相敌,有如人与虎狼相搏。虎狼或可食人于一时,却无法胜人于长久。此乃万古不易之理!否则,今日吴某也不会同洪大人在这高堂华屋之中,品茗焚香,‘切磋学问’,而只能伏于荆榛草莽之中,作狐兔之嗥鸣了!”
把崛起于关外的清人,说成是凶恶的虎狼,算不得人类,这是坚持反清立场的中国土人们一种普遍的看法,也是他们目前借以号召民众的一种颇为有效的手段。无疑,那些来自蛮荒之地的征服者,未经中原教化,不善耕织,生计简朴,一味崇尚武力,不谙文治之道,固然是事实;但是,以洪承畴本人投降清朝之后这几年来的经历见闻来看,中低层的官员民众且不论,若是说到上层的王公贵胄,包括顺治皇帝和摄政王多尔衮在内,对于中国的文明教化其实是十分向慕,而且一直在努力学习的。洪承畴私下里觉得,只要他们愿意这样做,就不仅可以像历代的许多统治者那样,坐稳天下,而且中国传统的文明教化也得以保存不灭。而想做到这一点,就恰恰需要有大批汉官参与进去,共同设法去推动和促成……当然,这样一种设想,在实行时要极其谨慎小心,而且绝对不能明白说出来。因此,怎样把这种意思传达给吴应箕,倒使洪承畴感到颇费踌躇。
“先生此言差矣!”半晌,他缓缓地说,“我朝入主中国之后,典章制度,一如前明,归顺汉官,俱得起用,而且开科取士,仍由四书五经,又岂得以虎狼视之!”
“岂得以虎狼视之?”吴应箕的眼睛顿时睁圆了。他霍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建虏占我土地,掠我财货,焚我居屋,杀我人民,淫我妇女,逼我剃发,只江南一地,便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之戮,百万生灵,尽遭灭绝,虽虎狼食人,亦不致如此之惨!你还要我以人类视之,真亏你说得出口!还有,你洪亨九生为汉裔,幼承名教,世受国恩,不思一死以报,却苟且偷生,认虏作父,引狼入室,可谓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今日居然还在此惺惺作态,要与我吴某切磋什么学问。试问你配么?啊?”
这一顿臭骂,可谓狗血淋头,然而,却又都是事实,令洪承畴无从反驳。而且当初他在生死关头,出于对性命的眷恋,投降了清朝,虽然至今并不感到后悔,但心中到底有点自觉理亏气短,腰杆直不起来。不过,面对对方咄咄逼人的指责,完全不回答也不成,于是,他只好勉强地说:“鼎革之际,战乱频仍,生灵涂炭,无代无之,这也是迫不得已之事。何况前明朝政浊乱,民心厌恨已久,大清以新朝气象,清扫浊秽,可谓应天顺人。之所以兵祸未已者,实因江南若干缙绅黎庶斤斤于剃发改服之事,作无谓之争。其实教化之存亡,在于典章制度、经籍文字、纲常礼乐,其余俱属旁枝末节。而彼数大宗者,我朝俱从善如流,一仍其旧,并无更改,此亦可见新主之见识胸襟也!
凡有良知者,又安能不改容动心乎?”
吴应箕眼神凝注地站着,使洪承畴觉得对方正在琢磨自己的话。然而,只一瞬间,他的期待就再一次被猛然爆发的笑声所打破。
“哈哈哈哈!那就等他们都学会做人之后,洪大人才来对吴某说吧!不过,就怕虎狼终归是虎狼,到死也变不成人;反之,那引狼入室、为虎作伥之人,自己倒先变成了禽兽!哈哈哈哈!”这么笑骂着,吴应箕就转过身,大摇大摆地向外走去。
洪承畴没有动弹。有片刻工夫,他失望地望着对方高瘦的背影,心中滚动着那些石头似的话。“看来我是白操心,根本没有用!这种人偏激太甚,只会逞才使气,图一时之快,即使投降过来,恐怕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么,就成全他的名节好了!”他苦笑地想,随即向在堂外站立侍候的狱吏做了一个手势。
等后者急步走进来之后,他就板着脸吩咐说:“嗯,把他锁起来,打人死牢去!”
那个狱吏应了一声“喳”,然后又请示说:“那么其余两个……”洪承畴略一迟疑,随即使劲咽了一口唾液:“算了,统统押进牢去。本督这就上报朝廷!”说完,他就站起来,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向后堂走去。
六
一嘲切磋学问”闹成了这样的结果,吴应箕和金声、江天一等三人的命运,也就成了定局。不仅如此,洪承畴最后还以没有功名、不属于要犯为理由,把吴应箕的名字从揭帖里勾掉,不再上报朝廷,而是改为发回原籍,斩首示众。因此,吴应箕甚至要比其他二人更快地结束他那倔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