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么惊疑揣测之际,忽然,像是回答他似的,耳朵边有了响动,那是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呜哇——呜哇——呜哇——”高亢而猛烈。
黄宗羲反射地回过头去,这一次,差点没跳起来。因为他辨认出,这哭声不是来自别处,而恰恰出白那扇刚刚他还用力拍打过、却没有人答应的竹门内!
“啊,这么说,其实有人!”他想,马上趋步上前。虽然门扇被反扣着,他却再也不管那么多,拔掉上面的木插子,一脚跨了进去。果然,在靠东的一个开间里,主人家大大小小七八口人,原来一窝儿全躲在里面。听见黄宗羲主仆来势汹汹的脚步声,他们就一齐惊慌地转过脸来。
‘你们——在做啥事体?为何打门都不答应?也不开门?啊?“黄宗羲厉声质问。由于莫名其妙地受到愚弄,他不禁大为光火。
“哦、哦,大相公息怒。阿拉不知……不是阿拉……”那一家人慌忙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还说不知?方才大爷几乎把门都打破了,你们难道听不见?你们聋了不成!”
黄安吵架似的从旁帮腔。
“哦,不,不是不知,是——是……”
“是啥?”
“我奴也不知,是我奴那儿子吩咐我奴这等的。”其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低着头回答说。
“你的儿子?”黄宗羲疑惑地说,随即环视了一下,这才发现,这一家子当中,虽然男女老幼七八口都在,但是惟独没有那个外号“大头”的当家汉子。
“那,其奴到哪儿去了?”
“个格——阿拉不知道。天还没亮呢,其奴就走了,也没说去哪里。”
黄宗羲望了对方一眼,知道这个长着一张苦瓜脸的小老头儿不是扯谎。说起来,黄竹浦满村的人家绝大多数都姓黄,家家户户都沾亲带故。眼前这户人家与黄宗羲还是远房叔侄,为人一向老实本分。可是为什么刚才硬是躲在屋子里,装做没有人在家的样子,而且还说是那个“大头”吩咐的?这实在教人猜不透。
“那么,隔壁那几家呢?也是像你们一样么?”
“隔壁?我奴、我奴不知道。真、真的!”
黄宗羲不再问了。他又一次打量一下屋子,发现以往也常有来往的这户人家,在自己离开之后的半年工夫,似乎变了很多。他记得,这茅草房子是去年夏间才拆了重盖的,为的是替“大头”娶媳妇。碰上他刚刚从南京狱中逃得性命回来,还同家人一道前来道贺。那时屋子里添置了好些新家什,连被子也已换成新的。
可是眼下,新家什全不见了。床上是一堆又黑又破的棉絮。大人和小孩身上也没有一件光鲜像样的衣裳,而且一个个看上去又黑又瘦,目光呆滞,没精打采,其中有一个一直躺在床上没起来,像是正在闹箔…“大相公,不是阿拉……实在是阿拉家时运不济,本来还有阿果,偏生八月打仗,又打殁了。故此……唉!”一个颤抖的女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正是床上躺着的那个病人。
黄宗羲微微一怔:“阿果?”不过,随即他就想起了,在八月里战死的十七个同村义兵当中,这户人家的小儿子阿果确实就在其中。他还记得,那是刚满十七岁的一个小后生,平日寡言少语,遇事从不出头。因此连他在那一仗中到底是怎么死的,事后竟然没有人说得清……尽管如此,得知对方是战死者的家属,黄宗羲先前那股子愤慨,就顿时失却了势头,并从心底里生出歉疚和不安。他迟疑地望着那一张张悲苦的脸,有心说上几句安抚的话,但终于觉得其实于事无补,只得摆一摆手:“嗯,我……昨儿夜里刚到家,今日只是出来瞧瞧大家,没有什么事,你们都歇着吧!”说罢,便招呼黄安等人,重新走出外面去。
“这一家原来是殁了亲人……那么其他人呢,难道也是如此?”站在泥泞的村路当中,望着前一阵子进去过的、至今仍旧静悄悄的那两幢茅舍,黄宗羲沉吟地想,待要过去问一问,又多少有点害怕碰上刚才那种情景,结果,只得无可奈何地扭过头,继续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