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逃进了深山?还是同自己一样,正走在慷慨赴敌的征途上?“嗯,不管怎样,他们是绝不会自堕节志,向鞑子俯首称臣的,我知道他们!如今四方义师风起云涌,眼下他们说不定都已经投笔从戎,在各地轰轰烈烈地干着,并且正在设法打听我的消息呢!”由于想到,自己眼下的行动并不是孤立无援的,顾杲的心情变得稍稍开朗一点。为着回报那一份既遥远、又亲近的情谊,他眯缝着眼睛,紧盯着烟水苍茫的前方,开始设想自己这一百多人,一旦到了江阴城外,如何趁着夜深人静,清兵熟睡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敌人疏于防范的地方接近城池……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也可能被对方发觉,甚至发生战斗,但到时城里也派兵杀出,前来接应,结果,还是成功地得以进城……“是的,别看鞑子兵来势汹汹,一路上破州陷府,好像所向无敌;其实,眼下不也照样被江阴的士民硬是堵在城外,足有两个半月,一点便宜也讨不到么!而且他既然师老无功,就难免生出懈怠之心。只要我们设法进得了城,再坚守几时,待得各地的义军云合响应,局面未必就没有翻转过来的一天!”
这样暗暗鼓励着自己,顾杲那一直绷得很紧的思绪,渐渐松弛下来。他从远处收回目光,不由自主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虽然模模糊糊又想起,一旦拼杀起来,带在身边的妻儿始终是个拖累;或许到了前边,应该寻一户老实人家,把他们暂且寄住一时?司是,变得迟钝起来的脑子,已经不让他细想下去。他的眼皮越来越重,头也在胸前越垂越低,终于,歪靠在船篷上,蒙陇睡去……这一觉似乎只睡了一会儿,但也似乎睡了很久。突然,顾呆一下子惊醒了。
他睁眼一看,发现不知怎么一下子,周围的情景全变了样。只见火光闪耀,人影憧憧,耳朵边闹哄哄的,交混着一片乱七八糟的声响,而他所乘坐的船,则完全失去平衡,在身子下面剧烈地摇晃着。“这是怎么回事?”他怔怔地想,忽然觉得眼前黑影闪动,仿佛一支利箭带着劲风从面门掠过,“噗”地插入旁边的一个物体。顾果悚然一惊,本能地抓起身下的钢刀,猛地跃起来;与此同时,就听见一声闷哼,一个躯体直挺挺地仆倒在跟前。
“怎么?到了江阴了么?”他疑惑地自问,但马上就否定了这种判断,因为眼前的事变分明发生在船上。“那么,一定是鞑子的追兵杀上来了!”这么一转念,他顿时睡意全消,浑身的血液也由于意外和紧张,一下子沸腾起来。而怒气——一股发现敌人如此可恨,竟然当真对自己赶尽杀绝的怒气,扑腾腾地直往脑门上蹿。虽然发现水面上远远近近,散布着无数熊熊燃烧的火把,喊杀声响成一片,自己这方面的五只船,已经被为数众多的敌船所层层包围,但他仍旧怒喝一声,冲向船头,打算加入正在那里奋力抵敌的仆人当中去。
“大、大爷,不要!不要过来!”黑暗中,有人气喘吁吁地高喊。那是一个高个子仆人,他一边拼命地迎头一击,把跃过船来的一个敌人打进水里,一边焦急万分地转过脸来,“这儿危险!照看奶奶、少爷要紧!'_“是呀!是呀!看顾奶奶、少爷要紧!”好几个声音同时大叫。
顾杲心中一懔,不由得止住脚步:“可是……”“快呀!”高个子仆人跺着脚又喊,“看,他们……”他分明想说:敌人从那边攻上来了!然而,话才说了一半,就像给掐住了脖子似的,突然中断了。只见他那高大的身躯一下子变得僵直,一只胳臂古怪地向前伸出,仿佛要抓住什么,随后,就沉重地倒了下去。
顾呆不禁失声惊叫,本能地想奔过去,忽然想起妻儿,连忙回头一看,发现两个敌兵,果然正试图从船舷跨过来。顾杲怒急攻心,发出一声悲愤的狂吼,挥起钢刀,猛扑上前。那两个人大约见他来势凶猛,这才迟疑着退了回去。
也就是到了这会儿,顾杲才真正意识到情势的危急和凶险,虽然心中又惊又怒,但是也不敢再大意。当看清船舱中的妻,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小儿子,正由其余两个儿子守护着,暂时还安全无恙,他便一边紧紧把着舱门,一边迅速地环顾着,试图弄清各条船上的战况,以便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但是,他几乎马上就感到绝望了。看来,由于事起意外,猝不及防,更由于敌人数量众多,自己这方面大约从一开始就陷于四面受敌、穷于招架的困境,眼下更是东闪西避,全乱了阵脚。顾杲惊恐地看到:在一片此伏彼起的惨叫声中,他的伙伴们接二连三地倒下去;而敌人正纷纷攻上甲板,并且已经起码占领了两只船……“可是、可是他们既是兵,怎么不穿号衣,也不戴帽子?”紧盯着那些来势汹汹的进攻者,顾杲疑惑地想,“莫非、莫非他们不是鞑子?”心中这么一动,他又依稀辨认出,这些人当中,挥舞刀枪的固然也有不少,但多数人手中举着的,似乎只是锄头和木棍!这一发现,使顾杲又是吃惊,又是愤怒,不禁冲口而出,厉声喝问:“喂,来人听着!尔等到底是何方人众?为何阻拦我们的去路?”
虽然他这样问了,处于剧斗中的人们,却分明没有听见。直到他又喝问了一声,才听见一个粗大的嗓门回答:“顾三麻子!你好大胆,我这沙山地面,也是你得来的么?识相的,乖乖给我滚回去!要不然,今晚管叫你们这伙恶贼,有来无回!”
“不错!你这麻子狗贼,把我们作践得也够惨了!今晚定叫你不得好死!”
另一个愤愤的声音接了上来。
“大哥,同他哕嗦什么,上吧!”
“对,上!快上!上啊!”好些人同声附和着,纷纷把武器再度挥舞起来。
顾三麻子——这一带著名的江洋大盗,为人心狠手辣,凶暴异常,经常率领徒众,横行于长江口一带,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早已恶名远播,被民众恨之入骨。这一点顾杲是早就知道的,可是万万没想到,眼下,自己竟然被沙山的这些乡民,误认成是那个江洋大盗!肮植坏盟且鼗魑颐牵慈绱耍 彼耄谑亲咔耙徊剑笊担骸澳忝切菀砹耍∥沂枪恕彼坏人鸦八低辏吞贝汤镆簧蠛龋骸懊淮恚献泳褪且阏庑展说墓访 被耙舾章洌岁骄途醯谩班邸钡囊幌拢恢Ъ馊竦摹⒉恢幽睦锓衫吹亩鳎腿淮探俗约旱男靥拧K⑽⒁徽灸艿刈プ∧侵Ф鳎浅鲇谝恢智苛业摹⒓逼鹊脑竿跃芍共蛔“鸦八迪氯ィ骸拔摇龋〔皇牵巳樽樱∥沂俏尬俗臃剑∈抢础龋龋罹饶忝牵醯模∧忝牵酢彼瓜胨迪氯ィ牵蝗恢洌⑾趾砹⒉怀錾簦靥畔袷歉嚎怂频模缌业耐闯褚话鸭獾叮恢贝探男姆危顾敬还础K酝颊踉峁换焕慈斫岩话愕耐纯唷V沼冢牌朔纯梗赝湎卵ィ乖诩装迳稀T谝黄硌哪:校拥纳粼诳藓埃骸案盖祝「盖祝∧忝巧绷宋腋盖祝?“嗯?杀了我?没有呀!”他奇怪地想,随即动弹了一下身子,为的是躺得更舒服一点,然后就疲倦地、宁帖地合上眼睛。于是,这个破碎而多难的人问一切,就从他的感觉里永远消失了……顾杲被乡民误杀之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一日,江阴县城在清兵的猛攻下,终于轰然陷落。付出了重大伤亡代价的征服者为了报复,决定屠城三日。
因此而被残忍杀害的居民数以十万计。不过,洪承畴没有亲眼目睹这血肉横飞、天愁地惨的一幕,自然也未能阻止这种暴行。因为浙东的军情吃紧,迫使他早于一天前,把指挥权交给前来会师的平南大将军勒克德浑,自己匆匆赶回南京去了。
六
对于顾呆之死和江阴城的终于陷落,远在数百里外的黄宗羲自然不会马上得到消息;而且,即使得到了,也已经无法分心理会。因为他自己正同样面临着一场前景未卜的生死搏斗。
说来令人懊恼,期待已久的这场战斗,到头来,竟然是由于清军的船队主动驶过江心,试图向明军水寨发动攻击而爆发的。本来,在此之前,黄宗羲、孙嘉绩曾经与其他几支明军的头儿联名提出过“围魏救赵”的建议;王之仁也主张及早挥兵渡江,但都被总督行辕斥为“浮躁轻率,全无实着”,给断然否定了。利用这个空当,杭州方面的清兵却调整部署,增强了防守的兵力;并且从别的地方调来大批船只,也在对岸结成水寨,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不止如此,到了八月十九日清晨,感到稳住了阵脚的清兵,大概从明军的临阵退缩中得到启示和鼓励,公然反守为攻,派出战船,凭借夜幕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钱塘江,在曙色展现之际,突然出现存余姚明军的面前!
对于这种势态,要说鲁王军队方面一点准备都没有,那也不尽然。事实上,来自各府县的明军,在陆续抵达之后,已经根据兵力的多寡和位置的轻重缓急,分别在王之仁军的左右两翼结寨,布成互相呼应的阵势。其中绍兴、慈溪、宁波三家明军,被集中摆在王之仁军的左翼;而民军中人数最多、士气颇高的余姚军,则被单独安排在王军的右翼。各方的首领还商定:如果敌军前来进攻的话,估计在一般情况下不会直接向王之仁的主力军攻击,而是会首先主击比较薄弱的两翼,那么无论哪一家军先迎敌,都要设法紧紧缠住它,等友军赶来,形成数面夹攻之势,最终聚而歼之。因此,发现敌军把攻击的矛头首先指向自己这一翼,黄宗羲起初虽然有点意外,但是有过上一次挥兵渡江的经验,倒也不至于手足无措,相反,还陡然激起了一股跃跃欲试的勇猛之情。他立即一方面派人飞报旱寨的孙嘉绩,一面传令各船做好迎敌的准备,严阵以待,务必给敌人以迎头痛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