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转过身来,大约发现黄宗羲一脸惊诧茫然的样子,他这才微微一笑,说:“我兄看来还不知道那位武宁侯的脾气!他是不甘心让对岸的鞑子安稳睡觉,想用这个法子吓唬吓唬他们哩!既然如此,我们又何不助他一臂之力!哎,且进舱中去等着吧,没准儿,他们一听我们这边给他助威,还会再玩出些新花样来哩!”
孙嘉绩的估计果然不差。两位同僚回到船舱中坐下不久,外间便报告武宁侯的使者求见。不过,来的并不是一般的人,而是王之仁的儿子王鸣谦。当王之仁还是宁绍总兵官的时候,王鸣谦就同赋闭在家的孙嘉绩有来往,同黄宗羲也认识,因此倒不是生客。他命手下人把两坛绍兴好酒“女儿红”、一头剥洗干净的开膛肥猪抬到孙、黄二人面前,代表父亲向余姚义军“桴鼓相应”表示谢意;同时,还转达了一个信息,说是鉴于直到此刻,战争的势态还是我强于敌,王之仁认为:与其坐等洪承畴的援军压境,不如瞅准他尚未赶到的空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过江去,打敌人一个下马威,从而收鼓舞士气之效,以利于将来的大战。这个建议,已经修成文书,连夜派人送往富阳,禀报总督行辕。如果被采纳,就会重新进兵。为此,特地知会余姚方面做好准备,以便到时连帆渡江,并肩破敌。
“哎,依老兄之见,总督行辕会听从他们的所请么?”当送走了王呜谦,重新回到舱中坐下之后,黄宗羲不无心动地问。
孙嘉绩摇摇头:“要进攻,刚才就该攻过去了!既然退下来,又耽搁了这半日,谁知道洪亨九来了没有?冒冒失失攻过去,闹不好可是要吃大亏的,张阁老又岂肯孟浪!”
“那么,闻得江阴一带的士民反剃发,眼下正同鞑子大闹特闹,加上吴江缙绅吴日生也已经在太湖起兵,我们何不报请监国派出使者,着令他们急攻南京,迫洪亨九回师自保,我师便可趁机渡江!”由于想起顾杲的来信,黄宗羲忍不住把自己先前的设想提了出来。
孙嘉绩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着。他拈着垂到胸前的胡子,老半天瞅着黄宗羲:“‘围魏救赵’么……晤,自然也是一策。只是,眼下恐怕来不及,下一步倒是可以计议。”
“那么——”
“晤,光是学生一人力量还不够。眼下时辰不早了,先着人到下游瞧瞧,看绍兴、宁波、慈溪诸军都到了不曾?若是到了时,明日就会齐章羽侯、钱虞孙、于颖几位,再商议一下。如果他们都以为可,就来个联衔上书,看张阁老如何定夺。”
“哎,救兵如救火,又何必等到明朝?”看见自己的设想得到上司的赞同,黄宗羲顿时来了劲。
孙嘉绩莞尔一笑:“不是说下一步么?哪里就用得着急成这样了?你我都劳累了一天,还是先歇息吧!只是——”他侧着脑袋,听了听外间传来的那一阵阵怒涛急雨般的擂鼓声,“今夜想睡个安稳觉也难!”
三
关于洪承畴正在率兵南下,驰援杭州的传言,使浙东的明军大为紧张,以致临时决定更改计划,停止进兵。然而真实的情况是:洪承畴并没有南下,他只是故意散布了那样一个谣言,目的正是为了阻吓试图渡江西进的浙东明军,以便争得时间。实际上,在这期间,他自己却轻装简从,悄悄赶往位于南京以东、战况更加棘手的江阴县城。
洪承畴是在六月中被正式任命为江南总督的。在此之前,他其实已经知道消息。那一天陈名夏来访,他因为不便明说,所以才顾左右而言他。不过,清廷最后也没有把全部权力都交给这位前明的降官,而是另外又委派了两位重要的人物:一位是新近才被封为平南大将军的多罗贝勒勒克德浑,另一位是战功赫赫的镶红旗都统叶臣。据解释:前者是王室成员,在满人中地位颇高,足以为洪承畴压住阵脚;后者老成持重,可以成为洪承畴的得力助手。当然,这只是一种表面说法,至于是否还有更深的考虑,却只有摄政王多尔衮自己才知道。不过这么一来,洪承畴无疑就感到多了一重压力。因此,一行人自闰六月中从北京出发,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于八月初到达南京后,洪承畴就一面抓紧交割公事,并举行隆重的仪式,把回京复命的豫亲王多铎送走;一面则全力以赴地投入各种策划和部署,以图尽快扑灭正在遍地燃烧的反清烈火。
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且不说在浙东举义的鲁王政权和在福建举义的唐王政权,经过近三个月的组建,已经初步稳定下来,并且凭借迅速扩大的政治军事影响,把势力扩展到自太湖以南,包括浙、闽、赣、湘、粤的广大地区,正越来越成为清朝进军的巨大障碍;即便是光就南京附近而言,东有江阴、嘉定,南有徽州,都在起劲地同清朝作对,曾经把多铎闹得顾此失彼,手忙脚乱。
特别像江阴县这么一个弹丸之地,自从闰六月初杀官反叛以来,清军方面已经先后投入了十多万兵马,全力围攻了两个多月,死伤了七八千将士,竟然至今未能攻陷。这种情形,可以说是清朝自人关以来,从没有遇到过的。战局的这种始料所不及的反复,虽然不至于使洪承畴惊慌失措,但是却令他感到颇为棘手。因为这一次清廷派他南来,本意是让他凭借既是汉官,又是南方人的身份,对江南地区实行变“剿‘’为”抚“的策略,以期达到尽可能不战而定的目的。如果下车伊始就大开杀戒,不仅会严重损害自己所希望树立的形象,而且也不利于今后招抚策略的推行。但是,发生在眼皮底下的这种无法无天的”叛乱“,又使他不能装作视而不见,特别是江阴的战事,已经惊动北京朝廷,引起摄政王的关注。因此,别的地方洪承畴还可以暂时放一放,而令人头痛的江阴县,就成了他必须全力解决的重点。
现在,经过同勒克德浑、叶臣反复商议,洪承畴终于制定出一个“以剿促抚,先易后难”的用兵方案,并且立即开始行动。首先,他照例向四方、特别是那些正在兴兵作“乱”的地区发出招抚文告,大力宣扬“天命所归”的不可抗拒和大清朝的浩荡恩德;对于其中一些可以利用的旧关系,像在六安州商麻山一带结寨自守的原明朝兵部尚书张缙彦、在崇明岛拥兵观望的明朝总兵高进忠等人,他还特地写去了措辞恳切的亲笔信,力劝对方放弃反抗,及早归降,以便造福桑梓,永葆富贵;与此同时,又传檄各地,命令清军对反叛作乱者实行坚决无情的打击。
他权衡了江阴与嘉定这两处相持得最激烈的战场,觉得相对来说,后者要比前者好解决一些,便请勒克德浑亲自率领大军,前往助战,打算先拿下嘉定再说。摆布完这两件当务之急的大事,接下来,洪承畴才回过头去,一边着手整顿南京城中的秩序,使居民逐步恢复正常的生活;一边加紧对已经投名归顺的前明旧官,进行核实和甄别,准备上报朝廷,量才录用。这样过了半个月,六安州的那边首先有了回音,张缙彦表示愿意率领辖下的四十余寨人马,归顺清朝;接着,嘉定又传来克敌破城的捷报。于是洪承畴就按照原定方案,请叶臣坐镇南京,自己带上一支亲兵,乘坐战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准备同已经回师北上的勒克德浑在江阴县会合,对仍旧在那里负隅顽抗的明军发动总攻击。
现在,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洪承畴已经抵达江阴城外的江边码头。据前来迎接的将官报告:勒克德浑及其所统率的兵马,目前尚未赶到;今天,因为江阴城的东门外正在摆道场,准备为前些日子在攻城作战中阵亡的将士举行招魂法事,清军主将刘良佐一早就去了那里主持,所以没来得及通知他前来迎接。洪承畴听了,便摆一摆手,吩咐不必惊动刘良佐;同时决定自己也不到中军大帐去休息,而是在亲兵们的护卫下,立即跨上战马,由那位将官带路,穿过北门城郊,朝东门外的方向驰去。
坐落在长江边上的江阴县城,以东、南、西三面的地势最为开阔,但在刚才洪承畴登岸的地方,有一条连通无锡、太湖的河道,紧挨着西城墙的边上流过。
据随行的将官介绍,主要的战斗都在东面和南面进行;至于这城北一面,由于离长江边近,地段比较狭窄,不利于兵马的进退驰突,所以多数时候,清军都不从这边进攻。不过尽管如此,当洪承畴沿着江岸策马而行时,仍旧发现,所经之处除了清军和他们的帐篷外,当地的居民几乎已经逃跑一空。路旁的房舍不是被大火烧毁,就是遭到彻底破坏;断壁颓垣之间,临时支起了一个一个锻制炮弹和兵器的炉灶,炉膛内火光熊熊,一些上身赤裸、满面灰烟的汉子在那里叮叮当当地忙碌着。远处的开阔地那边,不久前大抵还是长满庄稼的农田,如今已经被军靴和战马踩踏得面目全非。那些折断的云梯、炸开的木炮、碎裂的灰瓶,以及各种破烂的旗帜和朽折的刀枪,到处支楞着、抛散着,其中还间杂着好止匕人和牲口的白骨,于是又引来成群的乌鸦,在周围盘旋起落,以它们刺耳的聒噪,打破着荒野的寂静……不过,出于对未来决战的关注,洪承畴却更留意观察那一道横亘在晴空下的灰色城墙。他发现,城楼边上随风飘着一杆“明”字大旗的江阴县城墙,其实也算不上怎么高峻。由于地处长江出海口,为着防备出没频繁的海盗,它比起别的内地县份无疑要坚牢一些,但是别说同南京,就是与高一级的州府,也无法相比。现在,城墙的表面布满了被炮弹砸出的坑坑洼洼,好些地方都残留着发生过惨烈战斗的焦煳痕迹,有一两处还程度不同地坍塌过,只是用土包和砖木临时填塞起来。至于城头上,排列着女墙的地方,则静悄悄、冷清清的,既没有遭受围困的城市所常见的那种紧张气氛,也看不见搬运木石、发放武器之类的忙碌情景;直到他们一行兵马从城下驰过,雉堞后面才有几个人探出头来,向这边张望……洪承畴一边策马前行,一边默默地察看着。虽然尚未开始新的一轮接战,但是凭着多年驰骋沙场的经验,他仍旧敏锐地觉察出:在清军那种可以想象得到的猛烈进攻下,经过长达七八十天的苦苦支撑,看起来,这江阴城依旧巍然不动,其实守城的军民已经疲惫不堪;加上内藏耗尽,外无援兵,到如今,要攻陷它已经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这一发现,使洪承畴稍感宽心,同时又不禁暗暗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