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安说的也许是实情。要同清军对抗,光靠临时招募的乡勇,的确不够,因此孙嘉绩他们已经派人联络驻扎在附近的方国安、王之仁两位明朝的总兵官加盟,并且听说已经答复同意,到时义军的实力就会大为增强。不过,黄安在说到乡勇时那种鄙薄轻蔑的口吻,却刺痛了黄宗羲。
“胡说!”他瞪起眼睛,发怒地呵斥说,“怎么不算兵?他们是来迎接鲁王爷的,又不来打仗,带许多兵做什么!说到号衣、刀枪,那是一时备办不及,有什么可笑的?告诉你,这鞑子今番是打定了!打得过打不过,都得打!滚!给我滚出去!滚!”
黄安刚才急巴巴地走进来,本是为着向主人报信,还满心以为会得到主人的嘉许,做梦也没有料到这马屁会拍到马腿上。他被这断喝吓得浑身一抖,脸上顿时失了色。待到第二声断喝下来,他就“呼啦”一下转过身,像兔子似的蹿过门槛,转眼就消失在庭院的暗夜里。
黄宗羲仍旧余怒未息,尽自咬着牙,皱着眉毛,一声不响。直到刘茂林从旁再三劝解,他才渐渐消了气。
“非是老夫爱使气发火,”他悻悻地解释说,“只是这狗才被惯坏了,故而如此大胆放肆,出言无状。不加训诫,如何了得!”
“大人说得甚是,”刘茂林连忙附和说,“圣人有云: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驾驭之法,自应以恩威并施为宜。”
停了停,看见黄宗羲没有别的话,他又小心地问:“快交二更了,大人劳累了一日,要不,就靠着这柱子假寐片时,如何?”
黄宗羲摇摇头,说:“我今夜不睡,你先睡好了。”
“小婿今夜也不打算睡,那么就陪着大人便了。”刘茂林马上表示说。
不过,这种翁婿默然相对的局面也只是维持了小半个时辰,渐渐地,坐在对面的刘茂林的脑袋就一次一次地往下沉,身子也开始东摇西倒地坐不祝终于,他往柱子上一靠,轻轻地打起鼻鼾来。
黄宗羲却仍旧没有睡意。他时而望望长几上老师的牌位,时而望望棺材底下那盏长明灯,也许是终于拿定了主意的缘故,现在他慢慢又觉得:尽管继续沿袭过去那种腐败已极的朝政格局是很难有所作为的,但既然决定投入到起义中去,就总得设法促使当政者弃旧图新。那么,在未来的朝廷中,也许还是能够担任一官半职为好?因为正如孙嘉绩说的:若没有官职,有许多事情就无法参与。“可是,我已经一再表示,要仿效当年李泌的榜样,以布衣之身报效社稷,那么,怎好又改口?况且传出去,也会招人笑话!”这么一想,黄宗羲就不禁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又犯了意气用事的老毛玻无疑,也还存在着一种挽回的可能,那就是孙嘉绩坚执前议,再度提出来。但是由于当时自己把话说得太死,说不定对方觉得不好再勉强,就此作罢……这么心神不定地思忖着,渐渐地,黄宗羲感到了一种不知打哪儿来的瑟瑟寒意。开始,他还竭力抵御着。可是那股寒意却愈来愈凛冽,简直砭人肌骨。黄宗羲感到再也禁受不住,打算站立起来,却意外地发现,全身像给禁住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啊,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想。正打算再努力一下,就在这时,灵堂里的灯烛一下子全都变得昏暗无光,只有安放在棺材下的那盏长明灯还在荧荧地亮着。与此同时,在亮光的周围出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影子,像人,又像鬼魅,正在那里飞快地奔跑着,愈奔愈快,也愈变愈大,转眼之间,就占满了整个灵堂,并且发出凄厉的、震耳欲聋的尖叫!
“啊,莫非我今夜遇上鬼了?”黄宗羲想,同时极力睁大眼睛,想看个清楚。
但是,不管他怎样努力,眼前的狰狞影象始终只是忽隐忽现,仿佛有意在作弄他。
与此同时,身上那股寒气却把他愈缠愈紧,并且一直朝咽喉迫上来。他一再奋力挣扎,都毫无用处。渐渐地,他感到呼吸困难,神志也变得有点模糊不清。“不……不能!我不能这样就去……”他绝望地、断断续续地想。就在即将丧失知觉之际,忽然,白光一闪,先前的景象和感觉全都消失了。一位须发皓白、道貌岸然的老者站在他的面前。黄宗羲喘过一口气,定神一看,发现竟然是他的老师刘宗周。“啊,老师不是人殓了么?怎么……”他来不及细想,连忙双膝跪倒,哽咽地说:“弟子来迟一步,不想老师已经撒手尘寰!今夕又蒙老师显灵相救,足见覆载情殷,令弟子永生难报!方今沧海横流,社屋为墟,天下之事,尚须老师复起,鼎力扶持,方能有济。如若神明有鉴,弟子誓愿以此微末之躯相赎!”
他说这几句话时,心情激动,全身发抖,当真出自至性。可是刘宗周却不说话,只是神情悲苦地摇着头。摇着摇着,不知怎么一来,他的脸就变了。黄宗羲仔细一看,发现眼前站着的原来不是刘宗周,而是身材高瘦,长着一部花白胡子的钱谦益!黄宗羲正惊疑不定,钱谦益忽然把头一抬,嘿嘿嘿嘿地怪笑起来。更奇怪的是,随着笑声,他头上的方巾开始像纸片似的,一片一片地掉落下来,接着是前额的头发,然后是身上的道袍,竞同样纷纷断裂、脱落,并且连同方巾的碎片一道,雪花似的旋转着,向四面八方进射、飞散。黄宗羲不胜惊愕地瞧着眼前的怪异情景,忽然发觉那团“雪花”越旋越急,钱谦益身子也变得越来越小,眼看就要消失在白光之中。他不由自主地跳起来,打算追过去,却不提防脚下绊了一跤,整个身子直跌下去。他“啊呀”地叫了一声,猛地翻身坐起来,睁眼一看,才发现自己仍旧坐在蒲团上,灵台上那对白蜡烛已经烧剩下一小截,四壁白色孝帘正被晨风吹得微微晃动。透过仍旧浓黑如墨的庭院,声声更鼓正从大门外的巷子里传来,“咚、咚、咚、咚、咚”一共响了五下。
“啊,莫非我做了一场梦不成?”他想,同时清清楚楚地记得刚才的情景,“嗯,那是怎么一回事?影子、鬼怪,喘不过气来——预兆着什么?而且救我的明明是老师,怎么变成了可恶的钱牧斋?”正这么满腹狐疑地发怔,忽然,又听见云板声响,接着是开门声、人声、脚步声,有人一路走进来。
黄宗羲回过头去——只这小片刻,朦胧的曙色已经开始显现,他依稀辨认出,由门公领着走进来的,是个头戴瓦楞帽的承差。“怎么大清早的,公差就来上门?”
黄宗羲愈加疑惑,几乎有点闹不清是否还在梦中。却见那承差一直走进灵堂来,对他行了一个礼,说:“黄先生,余姚孙老爷已经到了绍兴,各位前来会盟的老爷也都到了。孙老爷命小人请先生即速到府衙去,商议迎接监国的事宜!”
起初,黄宗羲还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迷惘着,然后,终于一下子清醒过来,“请我到府衙去商议?”他意外地想,随后,觉得心中一动,夜来困扰着他的那种后悔和担心,忽然松弛了,消散了。他顿时兴奋起来,从蒲团上一跃而起,精神抖擞地说:“好的,请上复孙公,我这就前往!”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