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兄竞欲挟嫌报复,必待置仲老于死地而后快不成?”
像当胸挨了一拳头似的,陈贞慧被这意想不到的指责震呆了。
随即,一股受到侮辱的愤怒从心底里直冒上来。他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吼叫,把对方狠狠教训一顿。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其他社友身上时,发现他们全都沉默着,对黄宗羲的蛮横指责丝毫也没有不以为然的表示。陈贞慧也就明白,一切辩解、争论都已经无济于事。他的心中仿佛给塞进了一块铅锭似的,变得既沉重又冰凉。
终于,他咬住嘴唇,低着头越过众人,慢慢地向外走去。
三
正当复社的社友们因太子的意外出现而重新生出希望,并决心抓住时机大干一场的时候,钱谦益却兴冲冲地准备在私邸里接待阮大铖。
说来,这也是钱谦益的运气。自从姜日广、刘宗周等一批东林派大臣被迫去职之后,钱谦益就开始终日提心吊胆,生怕不定哪一天,同样的打击就会无情地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苦守苦熬了十多年,好不容易才重新过上位高权重的日子,他可绝对不想学那些老盟友的样,再回到乡间去“管领”什么“山林”!更别说他已经到了六十多岁的一大把年纪,什么名声,什么清议,他算是全都看透了,无非是些自欺欺人的废话!眼下顶要紧的是保住这一份已经到手的荣华富贵,千万别再让它轻易地失掉!因此,近半年来,他一直想方设法讨好昔日的对头们。在给皇帝的上疏中,他一方面竭力吹捧马士英功劳卓著,说是在以往列朝掌兵的文臣中,几乎无人能够与之相比;另一方面又以东林旧人的身份,公开出面为阮大铖洗雪,把阮大铖说成是个“慷慨恢垒奇男子”,当年被打入“逆案”,实属天大的冤枉。然而,尽管如此,马、阮之流却不买他的账,前些日子在大悲和尚一案中,阮大铖竟想置他于死地,这怎不令钱谦益心惊胆战,寝食难安!幸而,正当他几乎绝望的时候,忽然传出崇祯皇帝的太子朱慈娘来到南京的消息,这才使他错愕之余,又重新生出了希望。无疑,与复社的那班士子不同,钱谦益并没有把这件事的作用估计得过高。事实上,他精研历史,清楚地知道,在朝廷的大局牢牢控制在弘光皇帝和马、阮等人手中的情势下,即使太子到来,也已经无法加以改变。他只是试图利用马、阮二人被眼前的事态弄得有点紧张的机会,来达到软化对方的目的。他的估计的确没有错,两天前,当他派人到石巢园去送上柬帖,正式邀请阮大铖到他家来做客时,对方果然一改旧态,欣然应允。这使钱谦益兴奋之余,不由得颇为得意:“哼,任你奸狡骄横,还是逃不出我钱某的算度之中!”
现在,一切都张罗停当,只等客人明天上午前来赴宴。但是,由于临时又出了一个意外的情况,使钱谦益颇费踌躇,不得已,只好离开书斋,走过上房去,找柳如是商量。
钱谦益到了上房,却发现柳如是不在。小丫环禀告说:太太同卞姑娘赏花去了。
于是钱谦益便不停留,又匆匆赶到后花园去。
礼部衙门的这个后花园,本来就种着两种花,一种是梅花,一种是樱桃花。自从他们搬进来之后,柳如是虽然添种了一些其他品种,但到底改变不了原来的格局。
去年大旱,柳如是生怕那些花给枯死了,特别指定专人每天挑水浇灌,才都活了下来。钱谦益走进园门,径直向右走,转过一道复廊,就看见那片靠墙的小土坡上,迎春怒放的樱桃花有似屯云堆雪一般,从一丈多高的树顶上纷披下来,几乎把地面都盖住了。而且不止一株,因此那气势更加烂漫壮观。不过,钱谦益却无心赏花,发现眼前不见侍妾和女客的踪影,他就纳闷起来,迟迟疑疑地走近前去。
原来,柳如是和卞赛赛都走进如同雪屋一般的花丛里去了。
直到钱谦益分开花枝,才看见她们正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起劲地说着什么。发现丈夫走进来,柳如是点着头,冷笑说:“正好,这可是来了个父母官了。我们且向他讨个明白!”
“噢,夫人又怎么啦?要问下官什么?”看见柳如是神色不对,钱谦益照例赔了小心。
“怎么?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女孩儿,前日还会走会笑的,硬是给召进里面去,昨天一早却叫人去收尸,这是什么道理?”
“哎,你说什么呀,下官没听瞳呢!”钱谦益疑惑地侧着耳朵。
“还不懂?下边粘糊糊的全是血,硬是给糟践死的!那女孩儿才十三岁不到,你说可怜不可怜?”
“可是,可是夫人到底是说谁呀?”
“除了老神仙,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