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太来劲儿了,义兰想。
“你打算怎么办?”春生问黄砚秋。
黄砚秋到底还是被开除了。
戴维签的决定。春生和工会主席出面干预,无济于事,反倒使戴维愈加怒不可遏。戴维已经忍耐很长时间了,没有副总经理的阻挠,黄砚秋早被开除了。没有制裁就没有管理,没有严格管理就没有凤华的发达和利润。
怎么办?是指工作,还是指生活?黄砚秋听不出他问的是什么。工作,无非是回到原来的饭店去。那是中国人出钱盖的由中国人管理的中国人的天下。虽然饭店的工作条件、设备条件比凤华差,还会遭受别人的冷嘲热讽,但总能容纳她。虽然在那儿下级对上级也绝对服从,遭到的麻烦并不比凤华少,甚至很多事会更难办,但她还是愿意在国营饭店干。那里总有自己说话的权利、争辩的权利、发泄不满的权利,而在凤华没有。当她衣冠楚楚、风姿动人地候立在豪华的前厅时,当她忍受着那个蓝眼睛的戴维无情的斥责时,甚至当她从那白种人手中接过一笔为数丰厚的奖金时,她总有一种寄人篱下,受人奴役的心理失重感。被开除,何尝又不是件好事?只是离开了史春生,她的生活将变得黯淡无光。生活,下一步的生活倒是她想得更多的事。丈夫不肯离婚。男人嫉妒起来比女人更厉害。他认定她是另有目标才和他离婚的,仅仅因为这种推测,便坚决不肯离婚。两个人的存款被他藏了起来,孩子送到了奶奶家。她想孩子,就得到婆婆家去看,而每看一次孩子就得忍受一次婆婆指鸡骂狗的恶语中伤。她爱孩子、想孩子,这种心理被丈夫看出,便提出了离婚的条件:孩子留下,东西什么也不许拿,一个人滚蛋。她可以不要东西,但孩子,她一定要。离婚条件谈不通,离婚成为悬案。她听说,夫妇因感情不和分居两年,调解无效,街道就可以判离,于是便搬回自己娘家住。没想到那男人又找上门来,赖到晚上不走,声明若不同床,他就要把她的丑事嚷得她家街坊四邻全知道。她的父母是一对怕事的中学教师,从没见过这种架势,只好压服女儿。她不肯,她没有丑事,不怕他闹。结果他便闹翻了天,气得父母连她一起轰出家门。她只好回到那个“家”。晚上回家,她做好饭,他进门便吃,吃完又去打麻将牌。她洗衣服,看书,困了就睡。刚一入睡,又被半夜回家的他砸醒,粗鲁的蹂躏和无数个下流的提问。她不回答,他就打就吵就骂,吵骂打到他自己都失去了兴趣和力气,才停止。她蒙上被流泪,泪干了,天也亮了,爬起来还要去上班。这种循环往复的生活,她过够了。
“我也不知道。”她只能这么答。
“别没信心。”他说。
“你指的什么?”
“都指。工作、生活。”
“你呢?怎么打算的?”
“我得在凤华坚持下去。一直到把凤华的管理权全部抓到手。十年的合同期不算长。既然国家付出了高昂的学费,再难以忍受,我也不想半途而废。”
“十年以后,我若想回来,那时你要不要我?”
“当然要。”史春生抓住黄砚秋的手臂,“回去后,可能会听到些风言风语,不要理睬它。一心把凤华管理上的好经验拿过去,试一试。争取闯出一条适合中国国情的饭店管理路子,到时候,我请你回凤华当副经理。”
黄砚秋苦笑一声:“我不过说说而已,和你在一起工作是不可能了。我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心里总觉着对不起你,过去心里有什么苦闷,愿意和你说话,以后分开了,也就没了谈心的机会。”
“你遇到什么事儿,就给我打电话。”史春生心里感到苦涩。每当他和黄砚秋在一起,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的老婆王敏和那个占有黄砚秋的丈夫。该诅咒的婚姻,一条横在他和她之间的深沟。
“不,我不想让别人猜测、说闲话。”黄砚秋摇摇头,“我要挺着腰板儿活着,你更需要这样,对吗?”
史春生默默地走着。是的,为了他现在的成功,他不能让流言伴随着自己,而他们的周围总是有一些过分“关心”别人私事的人,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兴奋的谈资。他爱身边这个女人,他同样爱自己的事业,与他的“野心”相比,他又把一切看得很轻,在他卧薪尝胆之际,自己不能落个“第三者”的名声。在中国,“第三者”是个千钧重负,再硬的汉子也要被压弯的。理解、信任、成功……随之而去,议论、指责、恶名……阴云般密布在命运的头顶。
为了成功,他必须克制自己。
他一直把黄砚秋送到家门口。望着她缓缓走上台阶,消失在那扇黑门里。
他久久地站在那里,痴呆呆地凝视着那扇窗口,直到那双脚站得发木,脸颊冻得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