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庞儿送礼,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不觉恼羞成怒.双方的关系更难维系了.今年春夏之交,郭药师对辖境内的义军发动一次突然袭击,要把它们完全扫荡出境.这次军事行动,主要就是针对张关羽所部的.事前已知遣内情的董庞儿请人去把马扩请来,向他透露了一个口风,请他转告张大哥预筹对策,他自己决定避开常胜军的锋芒,引军而退.这样就使义军直接暴露于常胜军的攻击之下.结果义军无法在冀南地区存身,只好陆续退入真定地区.
发生了这件决定性的事情后,义军诸头项对董庞儿更是深恶痛绝,连原来不轻易表态的赵杰,这时也说董庞儿利欲萦念,其心已变,不可再把他当作同盟兄弟了.
所有这些经过委曲,马扩都是十分了解的.他对董庞儿之为人行事,非常不满,但仍认为双方的关系还没有到非要破裂不可的程度.只要有一线可以转圜的机会,就该竭力争取.
马扩这时想到的是一幅宋金交战的图景.双方激战了五六个时辰,大家都打得精疲力尽,胜负兀自未分.这时哪一方得到援军,哪一方就可取得胜利.正在苦待之际,忽然一杆"董"字大旗从山坳里转出来,董庞儿银盔白甲,一骑飞前,大呼杀贼.战场上的宋军得此声援,精神突然振作起来,两军合势,果然把金军打得大败输亏,纷纷溃退.
颇有一些理想主义的马圹,脑子里既有这样的构思,自然非要把董庞儿挽救过来不可.
(三)
然后马扩和刘七爹说起他与董庞儿最近一次的谈话.那场谈话的情景,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历历在目.当时,董庞儿已决定撤兵,准备把防地让给常胜军.马扩竭力劝他再作考虑,不要轻易撤防,使义军失去屏障.
"非是俺不记兄弟的旧情,廉访看看这些就知道了."他一边说,一边拿出童贯几次压他撤军的文书,说的是为了保全实力,万万不得与常胜军冲突,词气十分峻急.另外还有一大迭朝臣的奏章,说什么童贯不善将将,坐使董庞儿尾大不掉,异日必为郭药师之续,祸患无穷.还有人赤裸裸地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董庞儿之徒,唯有聚而歼之耳."
那个夜晚,董庞儿留住马扩在他的营帐里过夜.董庞儿治军甚严,周围的许多兵营里,一过戌时,灯烛全灭,通夜不闻嚣声,只有他自己喝了二三斤汾酒,话不觉多起来.他说:"休说官家关注、童贯畀仗,朝臣们攻击起来就是这样不留余地.廉访看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把心肝掏出来报效朝廷,捍卫边疆,朝臣们还是把你看成异类.俺如今也看穿了官家与朝臣们串通排演的两套戏法.他们逼呀逼的,把俺逼上了绝路,对国家、百姓都有什么好处?"说到"绝路"二字,董庞儿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一道奇怪的闪光.马扩不禁害怕起来.董庞儿似乎已猜到马圹要说的话,他的通红的眼珠灵活地转了两下,抢先把马扩的劝告制止了.他说:"俺难道不知那是一条万劫不复的绝路?俺董庞儿人心尚在,岂能与张令征、刘舜仁坐上一条船儿?实话相告,斡离不那厮十分狡猾,一面向朝廷要索于俺,一面又派人来勾引,赔了多少好话,许了不少愿心,还说俺如愿过去,当以平州节度使相待.俺董庞儿却不是三岁小儿,可以让他玩之于掌股之间."
他又说到,自从招安受编以来,表面上风光,直属部队却经调遣分割,得力裨校也有一些被调走,实力大损.真要与郭药师火并起来,显非其敌.他的本钱打光了,于义军无补,倒使金人有可乘之机.此事再三考虑.不得已才定下撤防之计.区区微忱,万望马廉访转告张大哥,邀得他的亮鉴.
然后他又说到,新春时,送大哥寿礼,不想好事做拙,大哥竟不赏脸,赏封书函,倒落得他手下亲信的嗔怪,这件事憋在心里很不痛快,几次要想去见张大哥、赵贤弟说个明白,又怕他们见怪,众弟兄责难,因此踌躇不前.廉访这回见了大哥,务请捎个信去.大哥什么时候愿意接见,只消一纸手书,他就单骑上山,负荆请罪.大哥如要责罚,他甘心领受,誓无二言.大哥、廉访也要相信小弟决不会做出寒盟背誓、愧对天日、愧对祖宗国家之事.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话倒说得好听,"刘七爹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问,"廉访后来与大哥、二哥相见了,可曾把董庞儿这些话转告?"
"军务重要,次日未明,俺就别了董庞儿去找大哥报信.当时张大哥也已得知郭药师动兵消息,急忙部署防御,旬日之间,连打三仗,都得到便宜,挫动了常胜军的锐气.只是常胜军倾巢而出,三面分攻,敌众我寡,山中义军有限,终非常胜军之敌.张大哥一面与俺商量分兵抵御、陆续南撒之事,一面又委请俺得机与刘鞈商谈收编事项.当时赵大哥也在座,他引董庞儿事为前车之鉴,又举出近年来冀南、京乐饥民大起,高托山、张万仙诸人聚义至三十余万人,纵横数路,官军莫敢撄其锋,可惜后来受了招安,都吃了大亏的例子力持反对之议.后来虽经张大哥力劝,好容易才定下与刘鞈谈判之计,当时却争论得十分激烈.俺在一旁未便再为董庞儿说话,后来匆匆即行,至今还未曾把他的话详告二位大哥哩!"
"今天廉访见了大哥时,可说与他知道,看看大哥之意是否愿与庞儿见面."他停顿了一下,再表示自己的意见道,"俺不敢说董庞儿一定有多少歹意,可也不敢相信他真是心口如一."然后他漫无边际地发起议论来,"世道险阻,人心难测,特别是有了一绶之荣的官儿,说的话更难叫人捉摸.俺说的可是老实话,廉访休怪!"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谈话对方马扩不久前刚升为保州廉访使,膺一命之荣,虽说是个空衔,在宣抚司里也算得是一驾尊官了.还有他自己虽然只是个吏目,却也食朝廷之禄,大大小小也算得是个官儿.官儿的话都作不得数,那么他们两个的话也作不得数了.话说得未免有点过头了,不觉脸红起来.为了掩盖这赧然的表情,他一下子又把话题跳到韦寿栓身上.
"刚才俺与廉访说到韦大哥来,怎的让董庞儿那小子混岔进来了!如今回头再说韦大哥.这韦大哥为人朴朴质质,并无赫赫之威,却智深勇沉,思虑绝人,喜怒不形于色.他独个儿时,平平常常,也不见有什么特色,但与李二哥他们在一起时,顿时神采秀发,渊泞岳峙,自有一种超群拔类的大将风度,与众不同.目前他在河东,与李二哥、冯赛各统一军,冯、李二位都尊他为首,一切行动主见,唯他之马首是瞻,端的是威重令行,节制如山.河东一路的老百姓都奉之如父母,官府听了他的名字,如闻惊雷.张孝纯几次价派人去接洽收编之事,曾扬扬得意地与幕府说,如得韦寿栓来归,河东一路十万义军都在本使的掌握之中了,上月间还派儿子张浃上山去找韦大哥,韦大哥不肯与他见面.怪不得张浃那厮死乞白赖地要廉访与他引见,廉访休信他说的什么歆羡之诚,亟图一见之类的鬼话,他们这些大官儿缺少的就是这个'诚'字.如果他真有一点诚意,就该把招安韦大哥的话与廉访言明在先了.他与廉访说过了没有?河东的情势与这里不同,这里的刘鞈看见我军自燕南撤退至此,以为我军已败,有求于他,自然要拿足架势,爱理不理,叫人气破肚皮.那边的张孝纯却也知道收编了韦大哥,大有利于他,因此对义军打恭作揖,无所不至.韦大哥珠玑在握,权衡在心,不肯相信他的花言巧语,目前只让冯赛大哥和一个投奔义军的士子王择仁去和张浃见面,看来一时还未能定议哩!韦大哥此来,正是要与张大哥、廉访商议此事.俺与廉访说了,明日大会时,心里可有个底."
经刘七爹这一提,马扩才恍然大悟张孝纯心里还怀着这样一个鬼胎,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瞒过了他."那刘鞈用心深险,不用说了,"马扩想道,"张孝纯貌似爽朗,实则也是城府极深的,他明知道俺马扩与两河义军诸杰相熟,要收编韦寿栓之众,非俺从中斡旋难以奏功,却存着小人之心,唯恐被俺抢了功劳去,又怕义军收编后,听俺说话,不肯听他节制,竟也严守秘密,不肯推诚相告.难怪刘七爹要说大官儿就缺少个'诚'字,他们对同僚如此,又怎谈得到赤诚为国?譬如收编义军,他们想到的是为自己立一场大功,最多也只为河东路增添一分兵力,何曾想到异日在沙场上角逐金寇,可收犄角之利?平日议论恢张的张孝纯心里想的尽是这些自私的勾当,那么宣抚司里的碌碌余子,就更不在话下了.
马扩千思万想,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义军身上.
"这些官儿不足贵,他们十年寒窗,应试做官,本来就为了富贵荣华."马扩撇开了官儿,进一层想道,"只是义军弟兄对联宋一举,也兀自狐疑不定,异议甚多,赵大哥就是一例.眼前的刘七爹也是如此,他们中即使赞同收编的,也只为一时权宜之计,多半为解决目前衣食兵仗匮乏之虞,却很少有想到戮力同心,共赴困难的.看来要说服他们,捐弃旧嫌,同舟共济.这件事不太好办哩!"
两年半前,马圹单骑入辽谕降,那是与虎谋皮的勾当,稍有差池,就有头颅落地之虞.当时他慷慨请行,意气加云,心里丝毫没有畏怯.如今要去会晤的都是些肝胆相照的朋友,不知怎的,此行倒有些临事而惧的感觉了.对敌人毫不害怕,在自己人面前却有些畏缩不前,这几年的生活经历使他有所改变了吗?不错,他感到自己确实有些变了.但愿不要变成为一个谨小慎微、顾虑重重的烂熟的硁硁君子才好.烂熟与成熟一字之差,十分形似,在实质上却是大相径庭的.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