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她想到今天来到这里,一言一动、一颦一笑、一簪之轻、一扇之微,都逃不过朕的耳目,所以特为穿了这套朕向往已久的绯色衣衫,佩了朕特别赠予的扇子,在这大喜的日子里,遥相庆贺,让朕在心里高兴一番的?"赠扇之举,是官家的得意杰作,师师当时又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的赠予,这一定给予官家十分深刻的印象.并加上今天本身就是个欢庆的节目,因此他总是往好处去想,得出的结论总是非常乐观的.他还亲切地对自己说:
"师师,师师!你兰心慧质,用意如此体贴周详,真不枉朕十余年来对待你的一番苦心了."
到得水殿上,要举行种种的仪式,皇子们要向父皇祝贺胜利,他自己又要蓄意炮制一个北宋版的安禄山⑩,暂时分去了他的心.等到这一切都匆匆过去以后,他又忍不住把眼睛往师师占用的彩棚中瞟去.这间彩棚是他亲自选定的,与御座并无间隔,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它.现在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又随着他的视线之转移集中到师师身上.一道遮住他的珠帘和一幅遮住师师的轻纱都遮不住观众们的千万道视线.人们嘁嘁喳喳她议论起来,这使他略具戒心.但是他发现师师对此是毫不在乎的,她仍是那么兴高采烈,仍是那么神采飞扬.她一会儿合拢手里的摺扇,一会儿又把它打开,两者都是无意识的.她一会儿附着惊鸿的耳朵在说些什么,一会儿又回过头去跟刘锜、马扩说话,她的动作是那么迅速,以致她的头颈向左右转动时,一对真珠耳珥像小孩玩的"摇咕咚"那样摇摆起来.
刘锜是官家信任的近臣,在官家心目中刘锜是个很有分量的人,马扩刚从燕山回来,他似乎就是燕山府的化身.官家知道师师去年曾与马扩见过—面,今天让他们两个陪来,一定是伺隙向他们打听收复燕山之事.这固然与她平日的郁郁寡欢、落落难台的脾气不合,但是这与此时此地的气氛却是调和的.师师向来任性,有时被他拘管得紧了(用一种精神上的压力来拘管她),为了表现她的独立性,会像匹劣马似地撒一阵野.这个脾气,他也曾几次领救过.毕竟她今天是关心收复燕山这件大事.而收复燕山这场功劳,总的说来应该记在自己帐上.她关心地打听这件事,目的无非是使他高兴.因此师师的异常表现,也没有引起他其他的想法.
但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原因,使得官家甘冒几十万人的流言蜚语的危险,忍不住每隔顷刻就要向师师的方向转头望去.
这个说不出的原因,可能是他模糊地意识到在他和师师的关系中,曾经对刘锜有过某种回忆.虽然事隔数年,刘锜早已用自己的谨慎的行动改变了他的看法,但是那个淡淡的印象并没有从他的回忆中完全抹掉,而刘锜身上使他不期而然地感到的那种分量,此刻对他似乎也形成一种压力.
当龙舟慢慢地从奥屋中驶出来,吸引着观众注意力的时候,师师也像所有的观众一样焦急地望着龙舟,希望它快点驶到终点.那时官家已经通过十字岛上的锦步障,从水殿移驾到五殿中一个靠近师师方向的方殿中坐下来.这是十分不谨慎的举动,因为无论是按照旧例,还是要选择一个参观竞渡的最显豁的位置,官家都没有理由坐在这座偏侧的方殿上.但是发酵的面粉里已经搀入一点酸素,这时他对师师的注意力已经远远超过他对竞渡的兴趣,远远超过他对观众的戒心,再也顾不得这些无关宏旨的小节了.
这座方殿距离师师的彩棚更近,他看得也更加真切.他从师师的表情中看出她与全场的人一样着急的心理,这是可以理解的.这艘龙舟也是个大玩具,看起来庞然大物,富丽堂皇,自己却不能行驶,要依靠岸上的人伕纤引.行程十分缓慢,一段路要走好半天.安排这个传统节目的想法,大约是要用这艘龙舟的缓行来衬托停会儿竞渡的虎头船的高速度.不拘泥于成例的官家却在心里想到这个办法不妥,明年一定要改革,事前就让它碇泊在终点,省得大家望眼欲穿.
官家这个想法并非他自己希望竞渡快些举行,而是希望竞渡的紧张的场面,能够迅速吸引去师师全部的注意力.
可是龙舟仍然以牛步化的速度驶行,这时发生了严重的问题.
官家感觉到她已经注意到他对她的拗执的凝视.有两次,她抬起头来把眼光看到他凭栏俯伏的地方.但是后来的一次,当他的视线将要去攫获她的视线的时候,她迅速躲避开去.她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一面转过头去和刘锜说话,一面打开摺扇使劲地扇了几下,似乎不耐烦地要把那拘管得她太紧的拗执的视线从她身边扇开去.这几扇非同小可,他感觉到这是一个不稳定的情人从他的掌握中逃离、退却的不自觉的信号.这使他诧异、惊疑,并且把已经在他心里解决了的这一套绯色裙衫为谁而穿的问题重新提了出来.这一次问题是带有倾向性的成见提出来的,因而格外严重.
不用说,刘锜是首当其冲的嫌疑人,但是这个怀疑不难证实.按照官家的想法,刘锜是军人,曾经提出整顿虎翼军的方案,而且一度有人主张让刘锜去主管那个虎翼队.刘锜无疑地是虎翼队的支持者和同情者,而他自己,不管怎样,人们都公认他是龙翔队的后台了.他只要弄清楚停会儿在两队比赛中,师师同情,支持的是哪一个队,就可以看出她的倾向性,也可以判断出今天这套裙衫她究竟为谁而穿的?
官家这一猜,又是差以毫厘,失之千里.师师确实有点精神异常,这次是由那幅倒霉的《听筝图》引起的,她确实支持虎翼队,但并非因为刘锜的缘故.东京城里一百万人口中有九十五万人都倾向于虎翼队,师师是染局匠王寅的女儿,有过一段孤苦伶仃、流浪街头的童年生活,这使得她的思想感情不可能不与大众呼吸相通、休戚相关.她不可能不支持虎翼队.官家与她的个人的密切的关系,不能够改变她的根本立场.官家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以他的宫廷的名义组织起来的比赛队伍如此不得人心,而他本人偏偏又愿意把自己至高无上的名义让它利用、支持它、偏袒它,使得自己也成为人民谴责的对象?这是一个在愚人也许偶而会得想到,而在自信心特别强的聪明人却往往不会加以考虑的问题.
(五)
竞渡比赛是在金明池西南一块用浮标线划出来的水域中进行.从湖西岸的起点到湖中央十字岛屿尽头处的终点,比赛全程恰恰是七百二十丈,四里整.
所谓浮标线,是几根串连着许多漆了鲜艳颜色的长方木块的粗索,系在湖岸上和湖中的木椿上,固定在一定的位置上,作为比赛时用的界线.除了起点、终点各有一道横列的浮标线外,赛区中间又系着十道纵列的浮标线,划分成十条航道.参加比赛的每一条虎头船只允许在自己的航道内划行.船和航道都编了号,龙翔队以天干,虎翼队以地支编号,从左起纵列第一条航道是龙甲字号、虎子字号、龙乙字号、虎丑字号……一条航道间隔着另一条,一条虎头船靠着另一条,比赛就是这样捉对儿进行的.虽然双方使用同样颜色、同样式样的船,但由于划手们穿着明显的不同颜色和不同式样的服装,再加上质地、料子上的差别,使观众一望就可以区别出两个队伍来,决不会混淆.
授奖的方法分为团体和个别两种,个别奖授与前五名到达的划手们,第一艘到达的划手们享受着最高荣誉,每一名划手都可领到一块金牌.团体奖授与前五艘到达终点的总成绩较好的一队,得到一只镌了字的金碗.
每艘船上都有一名旗头,他手执锦旗,背心朝着终点,站在船头上,他是一船的司令者,作用相当于战争时一个小队的旗头.在整个比赛过程中,他都要挥舞彩旗,一方面是为本船的划手们打气,看到哪个划手有点差劲泄气时,他就把彩旗指向他,拉破嗓子,大声吆喝,鼓励他加油;另一方面,舞旗的本身也是一项艺术,随着船尖儿破浪劈水、急速前进,他也摇摆着自己的身体,适应着船的倾仄度,把旗子舞得飕飕作响,舞到酣处,只看见一片彩色的光轮罩住他的全身,犹如一轮风车在船头上飞速旋转.按照规矩,观众也要为突出的旗头的舞旗表演大声喝采.
船头上有一名站着的旗头,船尾上有一名坐着的司舵,前后相对.余下来每艘船上都有十名划手,他们既不是坐,又不是站,而是半立半坐在左右舷,使得船的两边都有五支划桨.他们既要增加速度,又要用有节奏的均匀的动作,尽置保持船只的平衡.在竞渡中,覆舟是常有的事,一条船翻了,不但使自己失去得奖的机会,也会影响到团体的总成绩,那是竞渡中最可耻的失败了.
划手们也像观众一样焦急地等候龙舟的迟迟其行.他们带着一定要战胜对方的决心,凝神以待,单等信号一发,就抢先出动.这在观众的肉眼中几乎完全分辨不出来的第一桨,虽然仅仅不过数尺之差,却严重地影响以后竞赛的进程,影响划手们的心理,因此划手们十分重视这第一桨,一定要抢在别人之前出发.划出这一桨以前,他们心里有许多得失荣辱的考虑,划出了这一桨以后,所有的抽象概念都从他们的脑子里挤跑了,剩下的只有拼足气力向终点急遽冲去这一实际的努力.这是一个正常的划手在比赛前和比赛中正常的心理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