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
火把!
南昌起义后,跟随朱总司令上闽西打游击,他和丁真吾不就两个人举着一支火把吗?
这时候,她在哈尔滨干什么呢?
松花江解冻的日子过去了,融雪的黑色泥泞大地该已晒干了,柳树飞了花,紫丁香飘散着浓香,高大的俄罗斯马拉着黑色双轮马车在石头砌的马路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布谷鸟的啼鸣多么惹人愁思啊!
他想起在北京分手前,两人握着手说过:
“我们应该一道回瑞金去。”
他们俩都是浏阳人,而不是瑞金人,可是,“瑞金”——一提起它就想起那个年华似锦的时代呀,瑞金是他们真正的家!
现在,她在做什么?下半夜了,她也许在酣眠?也许在思念?
也许,她戴着老花眼镜,披着毛线衣,坐在书桌前,从报纸上剪下有关华中前线的新闻吧?
这已成为他们共同生活的一种习惯,爱情的标记,凡是登载有关秦震正在那儿战斗的战地新闻,她都仔细剪下来。她已经贴了几十大本,装满一大木箱。她说这是为了他老了不能动了,写回忆录用。其实,做这件事本身,对于她来说,就是爱情,就是幸福。
也许她坐在柔软的皮沙发上在凝眸沉思?
想到这里,他心里突然漫起一阵热潮。
他知道她珍藏着一张早已变黄了的照片,他、她和小真真。
从一九二七年到现在,漫长的二十多年过去了。在最困苦的时候,她把什么都扔了,只留下这一张发黄了的照片,很少拿出来,只背着他,一个人,才仔细端详,而后仰头张望,而后泪水涟涟,一个母亲的心呀,这心里容纳了多少泪水?多少辛酸?
在学生面前,她是一个矫健而又严厉的女院长,短发塞在军帽里,腰间扎根皮带,她的风度、她的神姿,经常引起女同学议论、倾慕。她年纪不小了,但声音还十分清脆,目光还十分锐利。只要她一声口令,学员们就站得像一根线一样整齐。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军人”、“女革命家”、“大姐”——也有着似水的柔情啊!
想起丁真吾,这是很自然的事,正如人们所说,无论远在天涯海角,无论遇到最悲伤还是最幸福的时刻,都会首先想起最亲的亲人。
秦震从藤沙发里缓缓站起来,走向浴室外边那个小屋。他实在不大喜欢那豪华而高雅的客厅,豆青磁瓶台灯从淡黄色丝绢罩下衬出金黄的光亮,粉红色花岗石砌的壁炉,水晶般垂下来的吊灯……在那儿,会客、开会都行,可是一个人认真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就不行,就得到这半间小屋里来,这儿非常简朴,一张笨重的槲木桌子,一把笨重的槲木椅子。他坐下来,慢慢戴上老花镜,嘴唇边掀出一丝微笑,心里说: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刻,咱也该叙一叙心情了吧?……他要给丁真吾写封信,可是写了半天,写不出来。写什么?从哪写?写欢腾?写火把?……突然“啪”的一声响,他把那支在太行山作战时从战场拾得的又粗又大的橙红色派克自来水笔放在桌上,——他知道,她最关心的是小真真的事,话虽然没说出口,但她满怀希望打到国民党地区能找到她。可是,现在怎么办?提还是不提?……他又变成一个“老人”了,他搔了搔灰白的鬓发,缓缓站起来。通阳台的门开着,一阵阵潮湿的凉风吹得白纱窗帘微微拂动……他又走向客厅,在铺了地毯(竟然也是白色的!)的地板上走过来走过去,他的颀长的身影,一下投在墙壁上,一下投在地毯上,来回地移动……
陈文洪躺在美国钢丝行军床上,背靠着高高一摞棉被、大衣、风衣,他两手垫在脖子后面,拧住双眉,像个石雕,纹丝不动。
但是,他的灵魂像云雾一样在翻腾拂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