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志民接着说:“对了,谁不愿意自己乘辆小汽车,省得受这份洋罪,就算没汽车,有辆摩托也行。可咱这点工资买得起吗? 就算买得起,工厂能生产出来那么多吗? 现在买什么不排队? 就连买大白菜也得排队。再说住房问题,我们一家三代六口人,十平方米的房子住了二十年啦……”吕志民忽然想起,不该在这个餐桌上,在今天这样一种气氛和心情下发牢骚。他觉得这番话好像亵渎了他们心里刚刚生长起来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于是转了话头:“这些不痛快的事,说起来没完,不说也罢,我是想说,虽然有那么多让人烦心的事情,也还有让人痛快的地方,比方咱们的小组。”吕志民的眼睛亮了,甚至还不自觉地透出一种和他平时说话之间就能拍桌子、摔板凳的派头极不相称的,动感情的样子:“要说小组里给大家解决了多少困难,是解决了房子问题,还是解决了工资问题、交通问题? 都没有,它没有这个权。可是,它关心人,真格的,不是挂在嘴头子上.尽它能做的,全不惜力地做到了。人就是这样,活的是一口气,心里痛快,干什么都行。哪怕我住不上房,哪怕我提不上工资,哪怕你葛新发明天上班挤车,招惹一肚子气,只要一进车间,看见大家伙这十三张脸,那些不痛快的事,就全忘到脑袋后头去了。
听了这番话,刚才还是闹闹哄哄的一桌子人,一时全都静了下来,想着心事的样子。
杨小东赶紧发话:“咱们这是会餐,开成评功摆好会可就没劲了。”然后,他又装出诡秘的样子,压低了嗓子说:“别学咱们的田部长,净让咱们过什么革命化的春节,革命化的国庆节,革命化的元旦……咱们还是来点实惠的。你们不吃,我可要吃啦。”他转向郑子云:“您来点什么? ”他抄起筷子,照准红烧鱼脊背上那块厚肉夹去,弄了一大块,放在郑子云面前的盘子里,“吃,吃,别客气!'‘然后又招呼大家:”不吃白不吃,快点吧,菜都凉了。“
葛新发表示不同意见:“你别说,他再来个革命化的春节,咱们的加班费合起来又够开一顿了。”
“那可就不是这么个意思了。平白无故混来的,没劲! ”吴宾咕咚咕咚又是一杯下肚了。他把空酒杯往桌子上一蹴,鄙夷不屑地说:“忘了? 一九七六年的春节,本来活就不满,设备又是刚擦洗完,他偏要到厂里来和工人群众过革命化的春节。吴国栋那会儿可求着咱们了,央告咱们说,‘各位弟兄帮帮忙,捧捧场,千万都到,就一会儿时间,保证长不了。部长劳动嘛,长不了,长不了,千万别让领导为难。回头一人还能落两瓶二锅头。’大年初一一早,就把咱们折腾到车间。好,等到十点,他来了,还带着个女的——哎,那女的是干什么的? ”
杨小东答:“部办公厅主任。”
吴宾接着说:“什么主任?!捧哏儿的。两个跟演双簧似的,跟咱们吹了一个小时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然后,嘀——嘀——屁股后头一冒烟,走人了。他敢情好,回到家里,有保姆做现成的伺候着。
不像咱们,还指望着过节放几天假休息休息,看看朋友。女同志还想趁这几天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这么一来,加上路上往往返返,一天的时间全泡汤了。他倒好,在厂子里混了一个小时,还落个部长下厂过革命化的春节,登报扬名,便宜全让他占了。这种花里胡哨的人,还一节节地往高里升,真他妈的邪门儿。中国还有希望没有? 怎么打倒了‘四人帮’,还有这种事儿。“
葛新发又给他斟上一杯:“喝吧,喝吧,你操什么心,他当他的官儿,你干你的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工资一个也不少你的,不就得了。”
吴宾不肯罢休:“正经关系不小呢? 这种人当权,能一心扑在‘四化’上? 能把老百姓放在心里? 工资一个不少,可也不见长啊。
要是当官儿的都这么个当法,咱们还有没有盼头了? ”
画家又在桌子底下踢踢郑子云的腿。
郑子云的神色,不像刚坐到这张桌子上的时候那么神采奕奕了。他忽然显得疲倦、苍老、冷漠、拒人千里。他抓起那瓶没有喝完的茅台,给每个人都斟上一杯,急于收场地说:“各位小同志,我敬你们大家一杯,怎么样? ”
吕志民握起酒杯:“总得有个说法吧。”
“说什么呢? ”郑子云转向画家。画家依然用那双儿童一般充盈着笑意的眼睛看着他。郑子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这样地笑啊。
“这样吧,今天能和你们一块喝一杯,心里挺高兴,希望咱们在各自不同的岗位上,做出好成绩。咱们后会有期,干! ‘.众人一口饮下。
吴宾咂吧着嘴唇:“好酒。”
吕志民在跟郑子云握手言别的时候问道:“说了归齐,您二位又是干什么的呢? ”
郑子云一面扣着绿色棉布军大衣的纽扣,一面答道:“他是画家,我嘛,干点行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