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时候,贺家彬在机关大院门口,碰见了万群。她站在泥泞的融雪里,紧紧地锁着眉头。她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 也许没有。那不过是她眉心之问几条深深的皱纹留给他的感觉。她叫住贺家彬:“老贺,明天是星期天,帮我去煤厂拉点蜂窝煤。”
“怎么不等煤厂送呢? ”
“他们好久都不送煤了,催了几次,答应得倒挺好:‘马上送.马上送。’就是不见行动。我的煤都烧完了,不自己拉,怎么办? ”
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个孩子过日子真不容易。她为什么不再结婚呢? 他再也不敢劝她去于这种事。如果当初他不劝她结婚,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贺家彬想,他该不该对万群的眼泪负责呢? 一九六二年,万群大学毕业,刚分配到机关来的时候,是一个多么惹人注意、惹人喜爱的人物啊。
你就是对她说,有人长了四只耳朵这种荒谬绝伦的传闻,她也会歪着脑袋,认真地听下去,然后睁大一对眼睛,对这种绝不可信的事情,竟然还要将信将疑地问一声:“真的吗? ”
就是对顶蹩脚的笑话,她也会热心地哈哈大笑。
人人都爱想出点骗三岁小孩的笑话、故事去引逗她。因为,看着那样一双信赖你的眼睛,会享受到一种天真的快乐。
她爱唱那首《鸽子》:“当我告别了亲爱的故乡,爱人含着眼泪悄悄地对我讲,亲爱的,我愿随你一同去远航,像一只鸽子在海上自由地飞翔……”那时候,她自己就像一只鸽子,一天到晚咕咕咕地叫着。可现在呢,她身上早已看不到当年那种可爱的稚气和洒脱劲儿了。眼眶深深地凹了进去,原来那任性的、俏皮的、向上翘着的嘴角,像被愁苦所压服,终于承认了失败似的耷拉下来。那些毛茸茸的、环绕在额头上、永远不会长长的柔发早已不知去向,把宽宽的脑门儿露了出来。她太瘦了,即使在不发脾气的时候,脑门儿上的青筋也凸现着。刻薄的人会说:“一脸寡妇相! ”她是寡妇。
一九七0 年丈夫因为受不了“五·一六”嫌疑的审查.在干校自杀了。
当初真不该劝他向她求婚。但谁能预卜未来呢? 谁又能解答婚姻这斯芬克斯之谜呢。
在大学,他们是不错的朋友。他虽然是理工科的大学生,但在绘画、音乐、文学……方面的修养都很高,人也生得风流倜傥,有什么配不上万群的地方呢? “你应该去追求万群,不然这小鸽子早晚有一天会在别人的屋檐下做窝。可有谁能配得上她呢? ”
“你为什么不追求她呢? ”
“我? 不行! 我只能把女人当做艺术品来欣赏,而不愿意破坏这艺术品的完美。要是有一天我看见我的妻子怀孕,像袋鼠一样挺着个大肚子,同哺乳类的动物一样哺乳,我会觉得我犯了大罪,而且,我也不会再爱她了。”
“你是个唯美主义者。”
“也许吧。”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怂恿我去追求她呢? ”
“我不能让人人都按照我的观念去生活呀! 与其别人把她娶了去,还不如你娶。”
“你这古怪的人,净发些古怪的谬论。”
唯美主义的贺家彬哪里知道,人的某些内涵,非得成为夫妇之后才能了解呢?除此,任什么绝顶要好的朋友都是领会不到的哟。
万群从未在婚姻这件事上体味过幸福:先是对爱情的失望;然后是政治上的包袱。固然,平反了,不再按自杀、按反革命分子论处,但是谁帮她挑生活这份重担呢? 他漫不经心地向她指出:“应该换个煤气炉。”但他立刻后悔。mpanel(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