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珊珊娘,又像早晨在陈庄那样,听到她女儿投湖自尽的消息时,神不守舍地跌倒在堂屋里的砖地上。她晕厥过去了,但还有一丝意识,好像又回到了装满了包身工的航船上。那个人贩子,不,变了,是相貌堂堂的王纬宇,正笑容可掬地把她从舱里拖出来,要往湖里扔。
“救救我,救救我,你不能这样无情无义。”
他甜蜜地笑着,将她扔进了石湖:“四姐,我把你放生啦!”
“救命啊!救命啊!”她呼喊着,在波涛里挣扎着,水淹没住她,但是,又冒出了水面,可是王纬宇非但不搭救她,而且笑吟吟地用撑船的竹篙,朝她狠命戳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她又似乎落在了王纬宇的怀抱里。哦,她被他搂得紧紧的,站在三王庄那段大堤上,他在她耳边情意缠绵地说:“四姐,让咱们抱在一块跳湖吧!”
“不,你活着吧,只求逢年过节给我烧几张纸钱……”
“横竖十五块钢洋,不会白扔进水里去的。”
她吓坏了,抬头一看,发现搂住自己的,不是王纬宇而是人贩子,是那输光了一切的赌徒。“ 放开我!放开我!”拼命想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但是像屠夫一样的人贩子,把她推进石湖里去。
她在波浪里沉浮,一会儿浮在了浪涛的顶峰,仰望苍天,但天是黑的;一会儿又沉到了湖底,环顾四周,也是墨一样漆黑阴沉。世界是那么广阔浩瀚,竟没有一丝光亮来映照这可怜的女人。呵,终于给她展示了一指宽的裂缝,她从那罅隙里,看见了自远处驶来的一条班轮,而且清清楚楚地认出了她的女儿。哦!那不是她的珊珊吗?她站在船头,容光焕发,在她身后,站着王纬宇,脸上挂着永远是那样和蔼可亲的笑容。她告诉他:“ 知道吗?她是你的女儿,你的,明白吗?”
他高兴地笑了:“都长得这么出息了!”
堂屋里,天窗照进来的一束光线,正好照到了她的脸上,她苏醒过来了,头一句话,满屋的人谁也听不明白,只听她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我对他讲过的,讲得再明白不过的……”
她的确告诉过王纬宇:“珊珊是你的亲骨肉呀!”
——难道他会没往心里去?听见的,他分明听见的,那是十年前他回石湖的事情了。
王纬宇做梦也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况下,碰到了一夜之间成为阶下囚的江海,以堂堂地委书记之尊,竟屈居在统舱底层,和鸡笼子,鱼担子混在一起,实在太狼狈了。他想到于而龙在王爷坟的命运,恐怕不会太久,也将步江海的后尘;他倒不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而是庆幸自己,痔疮犯得及时,能够离开工厂来到石湖,是一项多么明智的举动。他在心里,向那仍留在工厂里支撑残局的于而龙说:“老朋友,我该歇歇肩啦,天塌下来,你独自顶着吧!”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在必要的时候,急流勇退,而今天的退,正是为了明天的进啊!
在船舱的两边甬道上,他向早先的滨海支队长打招呼:“ 哦,老朋友!”这个二先生,从来不会在脸上流露出什么内心情感,而甚至马上送你去断头台,还抱住你脑瓜亲吻,祝福你一路平安去天国的。最可笑的是江海,这个盐工,竟忘情地张开膀臂过来欢迎战友,直到王纬宇附耳告诉他:“ 注意影响,有人在瞪眼呢!”这才使江海记起自己的身分。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张漂亮的面孔,王纬宇是个“ 阅人多焉”的人物,也被吸引住了,放开了江海,和走来盘问的叶珊搭讪起来。
那封有来头的信帮了王纬宇很大的忙,一下子缩短了他和持有戒意的姑娘之间,那种警惕的距离。江海的分析未必全对,不是由于小地方的人,没见过大世面,才被唬住的,而是人本身固有的一种崇拜本能,在女性身上,表现得更为突出。她们崇拜名流,崇拜显贵,崇拜强者,就像电磁分子在磁场里向正负极集中那样,趋向有名气的人。只消看一看电影演员在三王庄小饭铺服务员心目中的地位,就不难猜出,虽是一个小组的成员,而地位超过部长以上的人物,他的亲笔信在叶珊眼里,该产生何等强烈的反响。
何况,王纬宇有着于而龙总骂的:“ 这个混蛋半点也不显老”的面容,他永远保持住四十多岁,五十来岁的堂皇仪表。对女性,不管老的少的,香的臭的,他都有办法讨得她们的欢心。于是,不用分说,一个刚二十岁的专科学生,很快被他云山雾罩的谈话吸引住了。